“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还有那对龙凤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爱你。”“李越,有没有这种可能?”小宗转过头来,圆眼镜后面目光真挚,“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这是小宗吗?那个瘦小单薄琐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点了解。
“我也喜欢看到她。”
“仅仅喜欢?没有欲望?你会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觉出小宗一下子面红耳赤的。
小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他说:“我对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毕竟是通过他,李然才认识了杜小彬。
李越却是另一种理解:“别逗了,你是对不起你老婆。”
小宗叹气:“我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张画。
“你可别跟我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么着?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老婆说的,她现在最喜欢说:宗禹,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来的一句话,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让周蒙下定决心去北京的,还是另一件事。
1995年国家住房体制改革,江城是试点,而精仪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试点单位。来找周蒙谈话的是精仪所副所长和房管科长,副所长周蒙多次见过,四十出头,姓黄,她妈妈以前总是一口一个“小黄”。
显然房管科长是唱白脸的,一上来就说,她家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没资格买的,如果她真要买,价格是两万多块。
小黄在一边歉意地解释,让她买房子已经是照顾了,至于方老师的工龄补助,因为,这个……就没有办法再照顾了。
房管科长又说,这房子明年所里就要拆,重新盖六层楼的宿舍。
周蒙问,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儿呢?
小黄说可以给你安排一间过渡房,在集体宿舍里,反正她是一个人嘛。不过以后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积的新房子,价格上要追加一点。
“小刘,大概加多少?”
“黄所长,还没细算,最少要1万吧。”
黄所长更加歉意地看着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过两天再来。”3万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长冷着一张脸:“咱所里定的,买房款从今天开始,两个星期内交齐。”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冷脸,周蒙要到以后才见惯见熟。李然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世故人心,从现在开始,在随后的一年里,她全懂了。
当下,周蒙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房子我不买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让我教完这学期就去北京。”是她爸爸的意思,却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从诫不同,周离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周蒙到北京来的。首先他觉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跟不上大城市的节奏。其次家里也不好住,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周蒙一来爸爸就得睡沙发,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情况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所里盖的新楼也快封顶了,周从诫去年评的博导,周离今年评上了讲师,他们家怎么也得分套三室两厅。
不过最终让周离改变态度的还是小宗的一个电话,按小宗的讲法,周蒙已经有点儿病态了。周离没把小宗的电话告诉周从诫,何必让老人担心。
周从诫是早就想让女儿到北京来,可工作呢?尤其难办的,户口呢?王心月提过可以帮忙,也只是提提的。周离一句话就给他爸吃了定心丸,周离说:“要什么户口?嫁个出国的,直接拿美国户口算了。”周从诫尚有余忧:“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国吧,她又是学中文的。”
周离一哂:“不想出国?到时候就想了。学中文,那还不等于什么都没学?”离开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终是犹豫的,即使到最后,把家里该卖的卖了该托运的托运了,都上火车了,她心里还是觉得她要回来。
她没有回来,但她是想回来的。
后来,都在美国了,周蒙有时候还会想,也许哪一天,等她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会回来。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并没有归属感,从她父亲的籍贯说,她算浙江宁波人,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过宁波,连她爸爸都几十年没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长在江城,可是她连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在江城她们家是没有根的。
不过等在美国买了房子,拿了绿卡,又慢慢地申请公民了,周蒙渐渐意识到她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似乎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似乎是为了逼着自己离开,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计划跟语文组的老师说了。不久外组的老师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领导也知道了,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她班里的学生都来问她了。问她的是她的小班长,很可爱聪明的一个小男生,圆圆脸大眼睛,好像一只白皮肤的大熊猫。周蒙断然否认。
其实周蒙最留恋的就是这一班学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倾注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只有看着别人的故事,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故事。
周蒙当老师的体会是: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后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学生。今天是学生放暑假一周后第一天开始补课,每星期补三个半天,补英语、数学两门。不补不行,别的班都在补,她的班不补就得落后。
她的班,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课前来到教室,一周没见,学生见了她亲得不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这两天都去看什么电影了到哪儿玩了。男班长和女语文课代表在吵嘴,他们吵的是班里应该先组织男子足球队还是女子排球队。周蒙一直不主张班里组织这队那队的,怕学生心玩野了影响学习。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说:都组织,明天她就把球买来。教室里立时欢声雷动。
直到上数学课的杨老师来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杨老师接替她当二班的班主任,对学校的这个安排周蒙满意极了,数学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有好处。
周蒙站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学生,她的眼睛要是摄影机就好了,她真想摄下每一张小脸,每一个生动新鲜的表情。
她以为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他们。
雨还在下,止不住的不仅是雨,还有她的两行细泪。
在那列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李然的眼泪也曾经这样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可以讲清楚?
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她?
他当然不敢面对她,就像周蒙无法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说:“我辞职了,下学期我不再教你们了。”不跟相爱的人说分手再见,我们是那么怯懦地无法面对背弃。
背弃,因为更爱自己一点。
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说:只有忘我的爱才是爱,爱的不够就不是爱。
现实主义者会说:生活中多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我们甚至怀疑,前者是否存在?虽然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爱过。
去火车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随车托运的三大箱加一个随身的小拉杆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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