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宗经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贸新分的房子,也在这个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约好的,是一个默契,他通常六点多会来找她。来了就很热闹地帮她干这干那,最喜欢改作文,评语一写就是老长,分数又给得偏高。精明点儿的学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师的手笔,小宗的字写得漂亮多了。她的语文课代表,当着她,指着作文本上的评语,老腔老调地跟别的同学说:这是周老师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师连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细心,每个月有几天,周蒙会特别累,助教就会说打车回去吧。她要是赶上胸闷不能坐出租车,他就用自行车带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为她的自行车搁在了学校。也不是每天见面,小宗不时国内国外地出差,赶上一个长周末多放几天假,他都会去看老婆。怎么讲呢?他可以说是她的老师,也是李然的好朋友,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骑车经过师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李越和张讯两个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车速,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张讯也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会结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个。
  最具讽刺的,即使真跟那一个结了婚,又觉得他(她)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
过年
  周蒙接到一个电话,是周离,她哥哥。
  她哥哥说:爸爸准备今年过年跟王阿姨结婚。
  周蒙懵了:哪个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周离声音里有一丝不耐。
  对,周离媳妇曹芳的妈妈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合理的,周蒙只是没有思想准备。
  暑假,周蒙分配的时候,周从诫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个月。父女两个人都尽量回避提到母亲。不是说周从诫不难过,只是多年的两地分居,他已经习惯了妻子不在身边,真正不习惯的是周蒙。有她妈<-*和谐*-><-*和谐*->老同事来访,看到周蒙都要感叹两句:周蒙长得越来越像方老师。周从诫总说:像德明年轻的时候。
  他怀念的是妻子年轻的时候。
  等周从诫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周蒙才发现父亲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视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爱还是怨。
  至于她哥哥周离,周离胖了也开始歇顶了,人就是这样慢慢磨老的吧?周蒙身边也没个可说说话的人了,除了小宗。
  ——“过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还想在家里好好睡几天觉呢。
  已经当老师的人了,讲起话来神态还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样。
  那怎么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爸爸会认为你赌气。
  周蒙不语。
  她有什么可赌气的?这不过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别人结婚,她也只在事后被知会了一下,而且,由于她周蒙为人一向大方的缘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气了。
  “——下午没课吧?没课我陪你去买衣服。毕竟是已婚男人,对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不买了,学生都在周记里给我提意见了,说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搅得他们每堂课的前五分钟不能专心听讲。
  小宗乐不可支:给你提意见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国家九五计划即将圆满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这么一天一件确实让人眼晕。她身上这件高领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头一回见。
  虽然嘻嘻哈哈,小宗是个有常识的人,按照常识,女人的购物欲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周蒙还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对她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个外人。爸爸又特别提到要给她往北京调工作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对了,王阿姨还是国家教委的一个副科长。
  周蒙婉言谢绝,她真不是跟谁赌气,在哪里当老师还不是一样?
  可是周蒙这样不领情,还是让周从诫有点儿伤心,女儿冷淡的样子就跟她妈妈一个样儿。做父亲的没有不疼女儿的,周蒙小时候跟他还亲近,越长大性子越独。就说李然那件事,简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妈妈在,还好一点儿。
  她一个人在南边,打电话过去,她跟周离还能说几句,跟他就没有什么话了。周从诫心里嘀咕,女儿是不是怪他,为了她妈<-*和谐*-><-*和谐*->事儿?德明术后昏迷是被耽误了。凌晨的时候,值班大夫年轻,不敢拿主意。当时去砸主治大夫的门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样醒不过来了,都说手术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儿是快了点儿。
  周从诫五十七岁,曹芳妈妈王心月五十三岁,两个人正式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关系。这一年周家的年夜饭是在饭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着一桌子菜,周蒙只是怀念她妈妈做的熏鱼风鸡八宝鸭子,如果一个人可以关在怀念里过日子,那有多好。不过周蒙还是春风满面的,她不忍坐视爸爸脸上的歉意,于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尴尬而表现得体,她带来了两件羊绒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给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给曹芳。王阿姨轻轻说了一句:蒙皮肤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凑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肤。妈,周蒙连洗面奶都不用。这顿年夜饭,周蒙只是吃得累
  宴罢,周从诫亲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着曹芳走在前面,赶回家看八点钟的春节联欢晚会,周离跟妹妹说了一句:周蒙,我老觉得妈妈是出差了。
  是一个长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没来北京了,一来,每个人都在谈钱。
  曹芳是不消说,由高能所的实验员转做房屋销售代表,开口闭口就是她这一年赚了多少佣金,因为赚得多了,她在家里说话的嗓门也高了。
  邻居小青姐姐两年前从中央部委辞职到一家香港人开的公司,现在已经做了副总,进出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她要让周蒙见见世面,带她去参观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写字楼里整整占了一层,下了班还可以在楼里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对她说:周蒙,可惜你不是学英语的,不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起薪两千。小青姐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呢,当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板,同时是别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阳门看了戴妍和葛俊。他们租的房子就在朝阳门地铁旁边,平房,贼冷贼冷的。戴妍见了她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
  周蒙蒙,她还是那么叫她,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
  才半年,你要我变成什么样儿啊?
  才半年,戴妍已经变了,不是说她不漂亮了,是她脸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讲话就是水色不好。也许是气候的问题,也许是因为生活。
  葛俊没那么小生气了,从周蒙进门他就没抬起过头来,手里夹着烟张罗着烧开水冲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烟的,为了保护嗓子。
  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单元房,有暖气。戴妍显得兴致勃勃,葛俊现在吉他弹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头发,把刚冲好的咖啡端给周蒙。
  周蒙拿着咖啡,一低头间,瞥见戴妍用手轻柔地抚着葛俊的脸。
  她爱他,这是显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说要赶一个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