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工作不忙,身边也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玩乐。闲暇时写了十一篇宋诗的小文字,为美人一笑耳。当时首发在碧海红楼及生 于七十年代两个论坛。白云过隙,一晃间我也来维也纳五年有余,每每念及青春飞扬的前尘往事,不胜感慨。献丑贴上一两篇,喜欢的看客捧个人场,不喜欢的我就先 道句打扰,也算敝帚自珍一把吧。
-----------------写在开头的话。
今日来偿旧时约--------------------------题记。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岭南人过年有一习俗断是不能少,家家户户定会添或多或少的清供置于案头,这一点,与南粤人宴之不能无鸡有同工之趣。不过,岁末供水仙之风,倒也不是南岭异俗。
少年居五岭之北,每每年暮,父母单位上必分水仙若干,或单瓣或复瓣。后来读到《一地鸡毛》,那浮泛出活气和喜气华彩的“分鱼”和“分梨”两段故事,很是会心一 笑。遐想父亲他们撂下了毫无意趣的文牍开始坐地分肥,且如此雅趣的水仙又岂是腥鱼可比?尤为记得的是父亲返家后的愉悦——这可是福建水仙(福建的水仙最出 名么?),及后来母亲抱怨根之淤烂,真是鸡毛蒜皮的温馨了。
古往今来,中国文坛琴棋书画花鸟鱼虫的道统相传了数千年。陶渊明赏菊,林和靖妻梅,周敦颐爱莲,闲情逸致全在个雅字,因而“迎九玄于金阙,谒三素于玉清”[注一]的水仙又怎会少了人爱?水仙水仙水中仙,这传说可是从屈夫子开始 的。[注二]随手翻查诗书,单子上的名家可以开得长长一大串:杨诚齐、许仲企、张孝祥、辛弃疾、刘秉忠、吴懋谦等等,可谓不胜枚举,其中,黄山谷借此诗算 得个中楚翘。
黄山谷绍圣元年(1094年)卷入新旧党争,贬谪四川六年后始回湖北,在荆州侯命。此种际遇,山谷道人借诗咏志寓情于诗,题水仙花的诗接连写了四首,以此首为最佳。
“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曹子建《洛神赋》有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诗人化用此典,就成了写水仙的千古 名句。“微月”,喻袜如新月也。洛神飘然行步于烟波之上,罗袜蒙上了淡淡清尘,轻盈步伐之下,纤足有如新月。真真幻幻,虚虚实实,意象何其之美。更让人惊 艳的是那足,《金瓶梅》里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最为香艳的便是倒拴其足,古人美学观念中对足的偏爱算是到了极至。罗袜附着纤足,有如新月一弯,“汤沐烟江万 倾”,[注三]如此的倾国倾城。接着诗人笔峰一转,由人喻花。断肠魂,宓妃。《洛神赋》中其与曹子建欢会之后,旋即分别,“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是谁把这楚楚可怜的魂灵招来?种成了危立水中央的水仙呢?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山礬,本名郑花,山谷道人嫌其俗,改 为山礬之称。[注四]细品起来山谷此处未免随意,于寒气料峭万木萧瑟之际与松、竹、梅为伴的水仙,又岂是山礬可比?无怪乎杨诚齐直指山谷之非,《水仙花》 一诗说到:“金台银盏论何俗,礬弟梅兄品未公”。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诗人何被花恼?风动耶?帆动耶?惟心动耳。正如上 文所说,黄鲁直写此诗刚结束谪守生活,在荆州候命,仕途坎坷韶华似水的牢骚烦躁还是有的,其同时所写《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之二有句曰:“可惜国香天不 管,随缘流落小民家”把这种心情表露得明明白白。正因如此,诗人恼于独坐对花,便出门走走。这一走,见到“横”于面前的浩浩荡荡东去大江,就成这气派龙蛇 的名句。张佩论之:“横”字粗旷,直是水师矣。不过我倒更喜欢那“一笑”,笑得晴空万里白云在天,笑得心中一片空明,笑得鸡虫之争,身外名利再也无所萦怀。
人世沧桑,岁月风雨,又何悭一笑? 元好问后来将此句用进了自己的诗中:“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元遗山是金宣宗兴定三年进士,金亡不仕,作品 多沧桑之感,身世坎坷自非一般太平年间的人们能相比拟,然其对待生活自有通达超脱的态度,其诗《胜概》,可为此句作注也。“胜概烟尘外,新诗杖屦间。偶随 流水去,澹与暮云还。吾道三缄口,时情一解颜,从今便高卧,已负半生闲”。
三月十一日草于又一居
附注:
1、《水仙赋》,南朝,梁,陶弘景。
2、王朝《拾遗记·洞庭山》: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湖,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叶以合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冷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
3、辛弃疾,《贺新郎·赋水仙》:罗袜尘生凌波去,汤沐烟江万倾。
4、见山谷《戏咏高节亭边山礬二首》之《序》。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