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英雄:无能与无奈

战争思想如取守势,则所谓征战、所谓外交,无非是自卫的辅助手段而已,很少主动跨过边界。这种“反动”(Reactive)和“被动”(Passive)的内向惯性折射在英雄行为上, 即为短期行为和短视, 浑然不觉国际事态。比如民族英雄林则徐, 禁烟手法即为十分典型的中国特色,简单、粗暴、缺乏技巧,如同对待治下愚民一般,以行政手段处理一切,这实际上还是一个旧时代的、蒙昧但廉洁的官员,在以旧手段应对新世界新事物。其本人虽已明白了要“睁眼看世界”,但依然是昧于形势,在外交分寸的拿捏、后果的预计和应对等方面都十分盲动和被动,完全没有士大夫束发受教以来就被教诲的“上兵伐谋”和“知己知彼”的从容,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最终令满腔热忱化为举国碧血,徒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慨叹!
反观日本的英雄, 在那著名的高升号(Kowshing)事件(日本军舰击沉了运送中国军队的英国商船,引爆甲午战争,其后十年中日英为此纷争扰扰)中,“肇事者”日本海军浪速舰的舰长东乡平八郎,就对国际法有相当深刻的理解,所以敢于在彼时悍然下令攻击,而后又积极营救欧洲船员,手段老辣,作风硬朗,稳、准、狠,拿捏得恰到好处,日本外交界也在此后的证词收集、法理辩论等方面成效显著,最后结果证明这位看似卤莽的“海归”军官(他留学英国八年)是走了一着精妙的险棋。便是作为仇敌的我们,痛恨之外对此也是不能不佩服的——有哪个中国军官,从清代到现在,有这样的胆魄和眼光?!——看看我们自己的大使馆被炸、军机在家门口被撞落……
其实,中国人的英雄观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于利益、结果的道德评价。只要是好人,哪怕做愚蠢的事情、后患无穷的事情也都是正确的,对人不对事,将道义高尚作为判断一切的标准。不是一种利益判断,而是一种道德判断。如宋代李纲是史家公认的大忠臣,但研究也表明他还是个“术疏机浅”的大蠢臣,在金兵围城之前坚留皇帝在京,结果导致两宫被掳,宋室险些覆亡——我们的历史总是充斥着奸臣卖国、忠臣误国的荒谬故事。又比如海瑞,他的确是个廉吏,可也的确以廉傲视群侪,与一切不遂己意的事情斗,心理相当地偏执狭隘。我们固然可以把他当英雄,但天下人若都如此,世上也就没有宽容、理解、分寸、技巧这些词汇了。中国的不少英雄,是一种“道义英雄”,不是“行为英雄”,很多英雄的行为本身并不一定有益于民族、有益于进步,但我们就是看中了那一点教化人心的功用,而且习惯于从悲剧主角中挑选英雄,久而久之,英雄在中国也就渐渐有点中看不中用了。
上兵伐谋:易成懦弱借口

英雄理念,既是民族理念的精髓,又带领着民族理念的发展方向。中日两种不同的英雄定位,自然造就国人两种不同的眼光和视野。
从我收集的中日甲午战争资料来看,经常是日本方面上至山川地形、下至对手兵备,悉数掌握,而清军往往是敌人到了正面了,还估数不准(如平壤战役,清军情报夸大敌情有10倍之巨,甚至双方展开阵地战时还没弄清楚对方兵力),战场上尚且如此,何况国际大势、世界潮流?
中国人追求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所谓至善,这一战略思想却被贯穿在战术乃至民族心态之中,以此思想为武装,道(目的)、术(手段)相混,在现代战争和现代国际利益争夺中根本难以自保。孙子所谓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军事政治辨证关系,其实有一个最大的风险:容易成为懦弱的借口,成为“曲线救国”的借口。谋、交、兵、城是相互关联的,而最基础的还是军事实力,总是想着伐谋,以为动动嘴皮子、使使小脑子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其结果自然是本末倒置。军事力量不行,就只能承受弱国无外交的痛楚,而军事、外交都缺少本钱,即使孔明在世,又如何玩转“上兵伐谋”呢?空城计毕竟是可一不可再的。
一本三国,谈的多是政治阴谋、个人霸术;皇皇二十五史,通篇谈的也都是帝王将相的潮起潮落、浪奔浪流。造就无数英雄的战争,其本质是什么?战争无非是政治的延续,是经济、法律、外交的综合艺术,是与外部世界的横向交流,尽管是一种极端的方式。因其极端,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Pro-active),必须要有开放向外的视野。所以,同样运筹帷幄,日本的伊藤博文被其国人视为大英雄,中国的李鸿章如能免于被指“李二先生是汉奸”就该加额庆幸了。
我们在三国式的英雄崇拜情结中,除了斤斤于权谋之术,获得治国平天下的虚幻快感外,于国于民于家又有什么实在的裨益呢? 我们的历史学家,居然十分热衷于考据甲午战争谁开第一等等枝节问题,热衷于对敌人进行口诛笔伐,而回避更深层次的自我考问,惶论反省我们何以总是成为悲剧的主角!
相比较而言,日本人的战争记录却是对外经济、社会分析先行,在我收藏的不少甲午时期出版的日本书刊中,除了大量的战争记录外,主要就是对中国的各个方面的深入分析。如《日清交战录》的首页就是关于清廷禁止棉花出口对日本纺织业的打击的分析。
甚至在下一代的教育上,中日也呈现了完全不同的风格。中国的精神保姆们(在他们眼中,十多亿民众都是需要引导的孩子而已)总是担心所谓暴力因素对孩子教育不利,从而要清理荧屏,令本土卡通充满了腻味和粗糙的道德说教和盛世美好的童话假象。而日本的孩子照样玩着充斥了近现代战争细节的电脑游戏。自十九世纪初就开始在西方盛行并一度成为上流社会时尚的“战争游戏”,200年后在中国依然被作为童年的毒药。倒是曾经生活在毛时代的我们,有机会过了个时时备战却也依然快乐的童年,没有被那些王子、公主以及乖孩子的虚幻玫瑰色童话所蒙蔽。“远离暴力”固然是个动听的理由,但远离暴力绝非远离忧患、远离危思、远离人类争斗的现实,在“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流水潺潺”的假象中、在走样了的所谓“远离暴力”的文化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们,当他们终于要走出温室时,会不会被一帘微风就能吹倒,惶论暴风雨了?这样的孩子中,能有英雄走出来吗?






1894年,甲午战争中被日军俘虏的中国“镇远”号铁甲舰



1938年10月,日本东京,参拜靖国神社的陆军部队
改革的深度造就民族的深度

中日在英雄理念、战争理念上的差别,是从19世纪的中叶开始的。
那位在甲午战争中与中国军队并肩作战,多次死里逃生的德国贵族汉纳根(Hanneken),和中国人、日本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中日的差别看得十分透彻,在他的《中国书简》中一语道破中国现代化的浅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Chinesisches Wissen als Grundlage, westliches Wissen für die Praxis)是中国与日本现代化的根本区别,导致现代化结果差异明显。
在洋务成为显学、海归成为新贵的晚清,中国还是抱持着中学为体的神牌不放,只在技艺层面上学习西方。而同时期的日本,则彻底地开始“脱亚入欧”,全盘西化。
甲午之前,中国海军装 备并不弱,号称世界第八舰队,日本人要挑战北洋舰队,举国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而中国的陆军也装备了质量和性能上远超过日军的新式枪炮。几次激战的口岸如旅顺口、威海卫等,都由汉纳根督修了当时最先进的炮台。
但中国军队的近代化,仅停留在器物的层面上,其它软件方面,小到单兵战术,中到军官指挥,大到战略思想,都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我收藏的很多有关文物都显示出清军的精良装备与低下素质,甚至像聂士成、马玉昆这样的一代名将,也依然是像冷兵器时代一样在战场上遍插旌旗,成了日军炮火的好靶子。这一习惯,甚至到了抗击八国联军的时候还没改过来,英军“中国军团”(中国人组成的英国雇佣部队,参见本刊2008年1月号《八国联军中的“华勇营”》)的指挥官巴恩斯(Barnes)就惊奇那么多旌旗不是给对手提供了攻击便利吗?这样的战争态势下,中国要出英雄,也只能出悲剧的英雄、虽败犹荣的英雄!
不少日军战场回忆录提到,清兵装备很好,但不懂正确使用武器,放炮开枪毫无章法,盲目射击,往往把自己的优势军备无谓消耗后,在日军的进攻下只能土崩瓦解。
武器是战争的硬件,这是把双刃剑,关键还在于谁在使用它。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最终还是在人,这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抗日战争结束时,中国第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李默庵上将负责日军受降,在受降过程中看到日本人的军事素质感慨万千:在缴械之时,日军将所有武器包括重机枪、车辆及自佩武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并将其人员、马匹、武器、弹药、被服、袋具、车辆等物资登记造册,数字清楚,让人感到与其说是缴械投降,还不如说是在办移交手续;被俘日军回国途中始终以正规军人队列行走,毫无紊乱现象,也无事故发生。李将军说在回忆录中写道:“透过日军缴武器这个细节,可以看到日军平素的军队管理和训练是严格的,由此也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当时我就想,他们的纪律如此严整,行动如此一致,将来如果领导正确,必是一个可以发挥无限潜力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