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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zt 《亮剑》
第四十一章
泰山师师部大楼事件后,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做任何表
态,就像此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使人感到难以琢磨。马天生每次见了李云龙也若无
其事地寒喧几句,似乎他和李云龙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而李云龙可不这
么乐观,他虽然对政治不大感兴趣,但从1927年参加革命以来,党内政治斗争他见
得多了,对这种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心里明白,那个屁大点的
事都要插手表态的中央文革小组此时的沉默,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平时,
李云龙这里要有个风吹草动的,他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部下都会打来电话,或
安慰,或打气,或问候。可这次李云龙的大名在全国亮相后,他的电话机却异常沉
寂,没有任何人来电话,连田雨都感到奇怪,这么多从战火中冲杀过来的生死与共
的老战友,哪个不是胆大包天敢揪阎王爷鼻子的人?难道就因为中央文革小组还没
表态就吓得连电话也不敢打了?大概,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几个月后,北京方面终于有了些动静,中央文革小组的刊物《简报》上刊登了
来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诉。来信控诉了本市造反派被大军阀、带枪的刘邓路线代理人
李云龙残酷镇压的经过,强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组为受害者做主。其中有几封来信是
用真正的鲜血写成的,信写得很长,除了叙述流血事件的经过外,通篇都是那个时
代特有的修辞手法和政治抒情诗一样的语言。据说,中央文革小组信访办公室的一
位工作人员阅后私下对一个朋友发出感慨,这封血书的用血量肯定已超过200CC,
比一次义务献血的量还要多。
血书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林副主席,敬爱的中央文革小组,敬爱的江青
同志,我们要控诉,控诉残酷镇压造反派战士的反革命刽子手李云龙。相信毛主席、
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组会给我们做主,为我们伸冤……
血书二:天上有颗北斗星,造反派日夜想念毛泽东,毛主席啊毛主席,您亲自
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天折的危险,您的造反派战士正
在经受严峻的考验,我们向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忠于您的红心永不变。不怕
死,不怕抓,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简报》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个政治倾向极强的刊物,
它旗帜鲜明地只为一种政治目的服务。那就是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任
何人胆敢对“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提出哪怕半点质疑,都将被视为十恶不赦,都
应该“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凡被此刊物点过名的人都在劫难逃。它的操作
程序通常是这样,先不做任何评论地刊登几封群众来信,对某地某人提出控诉或批
判,至于是否真有那么几位“群众”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号已经发出,此人
已被划入“另册”了。
李云龙看完《简报》随手便揉做一团扔进纸篓里,他已经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
在悄然逼近,这一生,他参加过数百次战斗,每次投入战斗之前,他都有一种临战
的冲动,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相信,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李云龙
自从下了开枪的命令后,心里倒坦然了,他从来就是这样,凡事既然下决心干了就
决不后悔。如果说他在下令攻击之前,心里还有对那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存有某种
愧疚的话,那么当他看到自己的战士被打倒时,那种愧疚妻间就转化成雷霆般的暴
怒。他在战前曾向吴玉水反复强调过一条死命令:对方如不开枪,警卫营绝不允许
开枪,遇有抵抗只许使用枪托和拳头。他幻想着能不发一枪地解决事端,谁知事与
愿违,对方竟敢率先开枪,而且不是零星的射击,竟是轻重机枪组成的严密火网,
大有把第一梯队全部置于死地的意思。李云龙几乎气疯了,若不是小吴拼命抱住他,
他早就冲上去了。流血事件发生后,他的态度硬得像块石头,他从来没指望那个中
央文革小组能放过他,这不可能,那个炙手可热的“小组”平时没事还惦记着生事
呢,何况是震惊全国的流血事件。反正是发昏当不了死,李云龙就这一个脑袋,砍
一刀和砍十刀没多大区别。横下一条心的李云龙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绝
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着头发、撅着“喷气式”挨批斗的人,一边儿呆着去
吧,想都甭想,别人能受,他李云龙可不受这个。要他死可以,要他撅着腚挨斗受
侮辱?门儿也没有。他从抽屉里找出了十几年没摸的手枪,每天枪不离身,睡觉时
也要放在枕下,他这辈子没有被俘的体验,如今就更不打算体验了,要是哪个不知
深浅的小子拿着什么狗屁逮捕令对他动手动脚,他就开枪打他<-*和谐*-><-*和谐*->的。出乎他的意
料,最先找上门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鸟兽散的造反派组织,
而是那些死伤者的家属。
那天早晨,李云龙还没去上班,就听见楼下人声嗜杂,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吴
匆匆跑上楼报告:“1号,可能要出事,院子门口来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
看看。”李云龙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闹事?真他娘的反啦。”他抓起电
话要通警卫营:“吴营长,给我把一连派来,带上机枪。”放下电话,他把手枪上
了膛,装进裤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院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人们躁动着,咒
骂着,一片喧哗声。有人在大声喊:“李云龙滚出来。”“打倒镇压群众的刽子手
李云龙。”“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云龙你听着,革命群众是杀不完的。”
李云龙推开院门,双手背在后面,两腿微微叉开稳稳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
下子静了下来,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胆怯,在悄悄地往人群里缩。“我是李云龙,
是谁要找我?”李云龙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扫视了一圈,似壮士出山,剑气如
虹,浓浓的杀气渐渐在脸部聚集,透出锋刃般的峻厉,裹挟着一股强梁霸气,令众
人不寒而栗。
“喂,怎么不说话了?有话就说嘛,我听着就是,要是大家没话说,就请散散
吧。”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中年汉子挤出人群鼓起勇气大声道:“李云龙,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你,我们要向你讨还血债。”李
云龙冷冷一笑:“好啊,怎么讨?就在这儿打死我?你们敢吗?”“你这个刽子手,
杀害了这么多革命群众,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不怕你,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
给我们做主,刘少奇都被拉下马了,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李云龙了。”“李云龙!把
头低下来,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放屁!谁敢动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
西,刘少奇你骂得,我李云龙就骂不得,谁敢起哄闹事,我就毙了他。”李云龙咆
哮起来。“哗啦。”小吴不失时机地拉开冲锋枪的枪栓。
远方传来队列的跑步声,一连的战士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地跑步而来,他们在
圈外迅速散开,包围了人群。一连长王志义向李云龙立正敬礼道:“报告1号,警卫
营一连奉命来到,请指示。”李云龙干脆地说:“原地待命,谁敢闹事就给我抓起
来。”“是!”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点燃,乱哄哄地喊了起来:“李云龙
你开枪吧,有能耐把我们都打死。”“你打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想活了。”“打
死这刽子手!给亲人报仇。”……
李云龙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人群。一连长王志义拔出了手枪和小吴一左一右
护住李云龙,两人的枪口慢慢抬起来对准骚动的人群。圈外的战士们也端起了枪……
“大家让开,我老婆子有话说。”人群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颤巍巍的喊声。人群自
动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
婆有七十多岁,弓着身子,步履瞒珊,手里拄着拐杖,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遮盖着
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老人斑。两个衣衫槛楼的孩子紧紧地抓住老人的衣
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云龙一怔,突然觉得有些气短,他双腿颤抖起来,身子发软,心在扑扑乱跳。
小吴和王连长举枪的手也哆咳起来,枪口慢慢垂下。李云龙最见不得这种孱弱的、
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当见到这种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他是个孝
子。童年时遇上灾年,母亲曾领他讨过饭,每当遇到恶狗时,层弱的母亲总是把他
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儿子,灾年要饭不容易,走个十里八村的不见得能讨
上口吃的,讨到吃的,母亲自然是先紧着儿子吃,儿子吃完了母亲才胡乱吃几口,
当年那日子真是凄风苫雨,令人铭心刻骨,母亲的慈祥和关爱,至今想起,他仍感
到一种由衷的温暖……童年时的李云龙发过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个模样来,一定
好好孝顺娘,让她老人家衣食无忧,儿孙绕膝,日子过得舒心,也算没白疼他养他。
可母亲命薄,不到四十岁就追随他老爹而去,那时李云龙已参加了红军,正在川陕
根据地反围剿,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面朝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
来,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母亲,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泪。在血流成
河的战场上,他杀人如麻,心比铁硬,被他鬼头刀砍下的敌人脑袋像西瓜一样乱滚,
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惟独见了这种衣衫槛楼的白发老人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手
脚发软,心脏感到一阵阵刺痛。
李云龙抢上一步,搀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辈,我李云龙有什
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骂就是,我听着呢。”老人猛地甩开他的手,两眼喷出
怒火:“姓李的,你说,你是解放军吗?”“是,我是解放军。”“看你这岁数,
也当过八路吧?”“老人家,听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对了,我当八路时也
在山西,在晋北洪涛山一带的根据地……”“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云龙脸上,
恨恨地骂道,“你也配当八路?也配当解放军?你呀……你是遭殃军。”
李云龙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这种叫法他太熟悉了,这是解放战争时期
河北、山西一带的老百姓骂国民党军队的话,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成了
“遭殃军”。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拐杖跺得咚咚响,仇恨地望着李云龙
骂道:“我们老百姓瞎了眼啊,当年为了你们八路,命都豁上啦……我那苦命的老
头子哟,就因为给你们送信才让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评评理哟,咱老百姓啊,
自己光着脚也要给你们做军鞋哟,自己吃不饱也要省下粮食给你们八路吃啊,打鬼
子啊,打老蒋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们现在腰杆硬啦,气粗啦,用不着
我们老百姓啦,就向我们开枪哟,天哪……你们八路的良心都让狗吃啦……我老婆
子七十多岁啦,三个儿子呀,打老蒋时死了两个,就剩下一个哟,还死在你姓李的
手里,扔下这两个娃哟,让我怎么办?老的老啊小的……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哟……”
李云龙脸色煞白,垂头肃立,任凭老人骂着,一声不吭。
人群中哭声四起,有的死者家属高举着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连在圈外待命
的战士们也红了眼圈,手中的枪都无力地垂下。老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孩子也
在号陶大哭,此时的情景,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王连长把手枪放入枪套,红
着眼圈扶着老人劝道:“老人家,您别哭,您听我解释……”“呸!你别碰我,你
们给我儿子偿命,你们赔我儿子……”老人举起拐杖向李云龙打去。王连长一把抓
住拐杖,老人松开拐杖,突然伸出双手向李云龙脸上挠去,李云龙的脸上被老人尖
利的指甲挠出了道道血痕。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海水涨潮般地向前涌动着。
王连长大惊,他拔出枪大喝道:“谁敢动?一连准备。”“一连长,带着你的
部队后退五十米待命,没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许动,服从命令……”李
云龙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王连长服从了命令,指挥战士们后退了五十米。人群也
暂时停止了骚动。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顾地向李云龙又吐唾沫又拼命厮打。老人被巨
大的悲伤弄得失去了理智。李云龙的脸上、胸前布满了老人的唾沫,脸上的道道挠
痕渗出了鲜血。他像雕塑一样凝固着,任凭老人用头部疯狂地撞击,用尖利的指甲
撕挠。
警卫员小吴也得到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他制止。他眼睁睁看着军
长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厮打和侮辱毫无办法,他心急如焚地转了几个圈,猛地一跺脚,
突然进发出哭声“扑通”一声给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号着:“老人家,
老人家,您别打啦,您要是有气,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们军长……就
是有天大的错,也不该这么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军之长呀,老人家……您这是
在糟蹋我们全军几万弟兄……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连长也受不了了,在这次流血事件中,一连是突击队,他们在攻击时
被突如其来的机枪火力扫倒十几个人,战士们气炸了肺,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
冲进大楼后也打得特别狠,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想报仇。但他们看到今天这些死伤
者家属的惨状时,他们的神经也经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冲击了,毕竞他们都是来自普
通老百姓。王连长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热泪纵横地扑倒在地:“同志们,大爷大妈
们,不是我们先开的枪……我们也死了十八个战友……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他
们的冤去找谁诉……我的通讯员中了十几发机枪弹……胸口都打烂啦,他才十八岁……
这叫我怎么向他父母交待……我们当兵的也是人……“王连长痛哭着说不下去了,
全连的战士像得到号令一样全体跪倒在地,他们感到内疚和委屈,为死去的战友感
到痛苦,全连一百多号人爆发出一片哀嚎声……李云龙低头肃立,仍然是一声不吭,
有人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中,不停地渗出黄豆粒大的泪珠……
军人们的举动显然不能化解群众的愤怒,这次流血事件共伤亡了一百五十八个
造反派成员,他们的家属被仇恨驱使着,恨不得将开枪者碎尸万段,岂能就这样过
去?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只想一点,
不计其余。他们想不通,身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竟然会向群众开枪?他们是革命
造反派,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资产阶级反的,何罪之有?至于他们自己有什么
过错,他们根本不去想,只认定自己占了天大的理。
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有个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胆小如鼠。如果有人
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关键是谁先做
出头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别人去出头,自己随大溜。如对手过于强大,先出头的椽
子被砍了,他们便作鸟兽散,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万夫不挡的勇气全不提了。反
之,若是对手稍露软弱的征兆,他们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气,进发出百倍的破坏力。
此时的情景就验证了这条规律。当李云龙杀气腾腾,战士们枪上膛,刀出鞘时,人
群便被吓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后面缩,后面的人则死死地守住防线使退缩的
人找不到一点缝隙,谁也不愿先出头。当李云龙和战士们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压倒,
变得软弱时,人群中的怒火便开始升温,他们又躁动起来,人群向前慢慢地涌动,
咒骂声四起,哭声也越来越高。“打死这个刽子手?”“<-*和谐*-><-*和谐*->,有种你就朝老子这
儿开枪。”“姓李的,你给我丈夫偿命!”
人群沸腾了,情绪更加激愤,他们被怒火烧红了眼,像是承受压力已到了极限
的压力容器,马上就要发生爆炸。这些急于复仇,已丧失理智的人们已经听不进任
何解释、劝告和哀求了,他们急于用自己的双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齿嚼烂,吞
下去……李云龙合上眼,他心静如水地打算听天由命了……这时却出现了戏剧性变
化,院子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六个孩子鱼贯而
出。李云龙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平时温文尔雅的田雨和六个孩子每人手里竞
拎着一根体操棒,她和孩子们的脸上都透出一种决绝的拼命神态。两个大儿子,李
健和赵山一左一右护住父亲,弟妹们前后簇拥着把李云龙围在中间。田雨以强硬的
姿态只身挡住涌动的人群大声喊道:“谁敢动我丈夫一下,我们全家就和他拼了。”
李云龙和战士们楞住了,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也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
“你们听着,大家有仇要报,有冤要申,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们想过没有?这次
流血事件本来是不该发生的,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干了些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们占领
军事机关,抢夺武器,甚至向我们的战士开枪啊,他们下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丝一毫
的犹豫,一开始就要把战士们往死里打。即使到了现在,你们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
属们,你们谁想过那些牺牲的战士们?他们也有父母和亲人,他们的冤向谁去诉?
告诉你们,我们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要是认为我们军人软弱可欺那就错了,
我们可以脱下这身军装和你们一样成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个军人身份,而
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带领我的孩子们来保护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们不会任
人宰割,谁要是动手,我们就以死相拼,谁敢动李云龙,就先从我和孩子们的尸体
上迈过去……
李云龙注视着妻子,仿佛是今天才认识她,这难道是田雨吗?这是当年那个不
谙世事的小姑娘吗?这是那个体态柔弱、极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吗?李云龙一时竞瞠
目结舌。人群似乎也被镇住了,没有人吭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王连长,小
吴,一连的战士们,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堂堂七尺男儿,连死都该站着死,难道你
们都做了亏心事?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好啊,如果你们不能履行军人的职责,就请
你们后退一下,由我们妇女和孩子们保卫你们……”这话比什么都灵,所有的军人
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们不再考虑这件事的是非曲直,
这不该由他们考虑,他们只需要承担起军人的职责就够了。企图闹事的人群退缩了,
狂热、激愤的情绪渐渐冷却了,平息了。
田雨神态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队发出命令:“孩子们,护送你们的爸爸回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个陌生人按响了李云龙家的门铃。李云龙披着外衣从楼上下
来,见警卫员小吴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虎视既既地盘问着陌生人。他一眼就发
现这两个穿便衣的青年气质很不一般,便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找
我有什么事?”一个青年颇感惊奇:“首长,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军人?莫非我们脸
上写着字?”“当然写着字,别看你们穿着便衣,往那儿一站的姿势就暴露了你们
的身份。你看,挺胸收腹,两眼平视,眼光跟着目标移动,身子和头部却一点不动,
后脚跟并拢,脚尖微微分开,呈八字向外,没有十几年的队列训练不会有这种效果,
这种姿势不是想摆就能摆出来的,说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李云龙问。“报告首长,
我们是沈阳军区6957部队情报处的侦察参谋,奉孔捷军长之命给您送信。”“晤,
孔捷这家伙兵带得不错嘛,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云龙称赞着拆开孔捷的信。
孔捷参军前不识字,是在部队里扫的盲,他和不下10个扫盲老师学过文化,这些教
师的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有念过洋学堂的,也有读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
因此孔捷写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云龙兄:近闻兄之大名见诸于《简报》,举国尽知,愚弟不胜感慨之。念兄平
生数百战,均名不见经传,惟此一战成名耳,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然江湖险恶,
命途多蹇,明枪暗箭,兄则防不胜防。孙子曰: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
值此关头,吾兄何不“隐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兄以为如何?愚弟虽
不才,帐下乃数万之众,岂无兄安身之处也?想当年,无兄战场相救,吾命早休矣,
君子怀德义,士为知己死。往昔事,惊如昨,思绪如流水,未有穷尽时,捷遥望南
天,盼兄如大旱望之云霓。言不尽,捷顿首。李云龙阅后笑了:“孔捷这<-*和谐*-><-*和谐*->的,
连正经小学都没读过,也充起秀才来了,之乎者也的,够酸的。”
一个高个子的军官说:“首长,孔军长命令我们护送您全家去东北,要保证您
的绝对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拦,允许我们使用任何手段,请您跟我们走。”军官撩
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间的两枝手枪,脸上透出果断和自信。李云龙仰天长笑:
“笑话!亏他孔捷想得出来,他号称帐下精兵数万,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来?
中央军委还没免我的职,李某还是堂堂野战军的军长,我能扔下部队去当逃兵?即
使真有不测,天塌下来我顶着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天也。替
我谢谢你们军长,他的好意李某心领了。现在,你们两人听命令……”
两个军官刷地站起来,等候李云龙的命令。“我有六个儿女,晤,五男一女。
我命令你们护送这六个孩子,把他们交给孔军长,告诉他,我李云龙把孩子们拜托
给他了,让孩子们去当兵吧。你们要绝对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路上要有个风吹草动,
我想你们有办法应付。”
六个孩子正在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个从床上叫起来,他们都瞪着眼看着李
云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云龙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久久没有说话。田雨发现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他用目光和孩子们交流,向孩子们告别……田雨忍不住泪
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孩子们,这两位叔叔是来接你们的,以后你们的孔捷
叔叔会照顾你们,他会按照你们的年龄大小,陆续安排你们入伍。你们要从一个士
兵干起,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努力做个好兵,别忘了,你们都是将军的儿女,现
在,和爸爸告别吧……”
几个孩子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一听都哭了。李云龙的大儿子李健擦着眼泪
问:“爸爸,妈妈,家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李云龙坐在沙发上轻
轻地抱住儿子说:“孩子,咱们是军人家庭,军人要随时准备走上战场,这是军人
的职责呀,等我从战场上回来,我会和你妈妈去部队看你们。”小儿子李康说:
“爸爸,你骗人,现在根本没有战争,你要去和谁打仗?”赵刚的大儿子赵山是个
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经预感到这是诀别的时刻,他带领弟弟妹妹跪下,规规矩矩地
向李云龙和田雨磕了一个头说:“爸爸,妈妈,你们保重,我们感谢你们的养育之
思,决不会给你们丢脸。”说完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李云龙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都站起来。”“孩子们,将来如果有一天,你们
走上战场,你们可能会中弹,会牺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们,他们即使牺牲,
也只有用前胸去迎接子弹,而不是用后背。什么是军人?军人流血不流泪,要有和
敌人拼命的勇气,面对强敌,连眉毛都不许皱一下,军人的荣誉感比命都重要,你
们懂吗?这身军装不那么好穿,在穿上这身军装之前,你们可要想好,一旦穿上,
你们对国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种责任,就应该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
到这点,你们就趁早说话,别穿这身军装,你们孔捷叔叔会给你们安排别的工作。
记住,作为一个老百姓,怕死并不丢脸,如果作为军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丢面子
的事,你们都记住了?”孩子们齐声说:“记住了。”纷纷擦干眼泪。田雨和李云
龙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让孩子们明早再走?”
李云龙毫不通融:“不行,马上就走,夜长梦多,走吧,走吧。”两个军官带
领孩子们再一次向李云龙夫妇告别,然后走出大门,消失在夜幕中……田雨望着空
荡荡的客厅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李云龙却朗声大笑道:“该
撤退的撤退,该疏散的疏散,坚壁清野已经完成,我担任掩护喽。睡觉,睡觉,该
睡个好觉啦。”
沉默了几个月的中央文革小组终于开始表态了: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军内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扑,现行反革命分子
李云龙一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怀
有刻骨的仇恨,残酷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战士,血债累累,罪大恶极。中央文革
小组派出了阵容强大的调查组。
李云龙接到电话通知,要求他去军司令部开会,军区领导要听取部队战备情况
汇报。他放下电话,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心里非常清楚,那个时刻今天
终于来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决不会束手就擒,他李云龙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
母鸡,他是个有尊严有血性的将军,不是谁想抓就抓的,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腰里
的手枪不是吓唬人的,那枝国产59式手枪的弹夹里压着满满的八发子弹,他还意犹
未尽地在枪膛里又压了一发。记得赵刚私下和他谈过,苏共大清洗时,那些战功赫
赫、性如烈火的元帅将军们被内务部人员逮捕时,都温顺得像头绵羊,似乎以为这
种温顺能得到斯大林的怜悯和宽恕。事实上,他们照样是受尽酷刑后被处决了。惟
一例外的,是苏联元帅叶戈罗夫,他在对方亮出逮捕令时,毅然开枪拒捕,当场击
毙了一个内务部特工,然后和对方展开枪战,最后虽然在交火中被打死,但他英勇
暴烈的军人气概却给包括斯大林在内的人以极大的震惊。李云龙始终认为,这位元
帅没玷污他的元帅军衔,他是作为军人在战斗中阵亡的。就凭这一点,李云龙就佩
服他。惟一有个小小的遗憾,这位元帅玩儿枪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出枪的速度稍
慢了些,只干掉了对方一个人。李云龙自信若是换了他,成绩也许会好些,这点他
是有把握的。
这辈子,生活给了他无数次亮剑的机会,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对手已经手
握剑柄,他还不该青锋出鞘?当然,这都是李云龙以前的想法,自从听了那个老太
婆的哭诉后,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榴,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那几个衣衫褴褛、弱小无
助的孩子总在他眼前出现,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责,那老人也太冤了,丈夫和
两个儿子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惟一剩下的一个儿子竟死在自己的枪下,扔下几个半
大的孩子,真是作孽呀。他把家里的存折找出来,连看也没看上面有多少存款,就
命令小吴给老人送去了,就算这样,也并没有减轻他的愧疚,一会儿认为自己犯下
弥天大罪,成了屠杀老百姓的刽子手,就算枪毙他一千次也赎不了自己的罪。一会
儿又认为自己下令开枪没什么错,那些造反派也实在太混蛋了,他们动枪动炮的把
城市打个乱七八糟,死伤了这么多无辜平民,最后发展到冲击军事机关,甚至向军
队开火,而且一上手就往死里打。十八个战士啊,就这么送了命,他们的父母就不
觉得冤?人家把好好的孩子送来当兵,谁想到没死在对敌战场上,倒死在这些混蛋
的造反派手里了,换上谁当这个军长,当时能忍得下去呢?
他左思右想陷入极度矛盾之中,这次流血事件的发生,细想起来,似乎谁都没
错。群众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又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捍卫“文化大革
命”的胜利成果。老百姓本来挺安分的,没打算造反,是党让他们造反的,听党的
话这好像没错。而军队也没错,军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维护社会安定,在遭到武
装攻击时必然要还击。那么,谁都没错,错在谁呢?李云龙的脑子转不来了,这个
问题似乎深了些,他搞不清楚。最后。李云龙仰天长叹:“算啦,谁都没错,就算
错在我李云龙吧,这颗脑袋虽说不太值钱,好歹也值十万大洋,这是鬼子定的价。
要是摘了这颗脑袋就能以谢国人,我李云龙倒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解下手枪扔进抽屉,彻底放弃了效法叶戈罗夫元帅的打算,那些执行命令的
战士也够无辜的,何必跟他们过不去。他面色平静地向警卫员小吴吩咐道:“今天
去司令部开会,你不要带任何武器。”小吴马上抗议道:“1号,这违反规定,我的
职责是保卫首长安全,不带武器怎么行?”李云龙眼一瞪:“哪儿这么多废话,执
行命令!”
当李云龙和小吴走进司令部大门时,机警的小吴马上就发现情况不对,怎么站
岗的卫兵都是生面孔?军部警卫营的战士小吴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今天怎么一个都
不见了?小吴是个老警卫员了,在军区警卫处受过全套警卫训练,他头脑灵活反应
极快,暗叫声:不好。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枪。李云龙大步走着,淡淡地说:“摸
什么,你没带枪,不要乱动,你听说过鸿门宴的故事吗?”反应灵敏的小吴一下子
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眼泪夺眶而出,低吼道:“1号,您为什么不让我带枪?我
那长短家伙要带来,他们二三十人也甭想近身,我不管他是谁,谁要动您,就是天
王老子我也敢于他一身窟窿。”李云龙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这不关你
的事,你少瞎搀和。”
司令部会议室的长方会议桌前坐满了人,李云龙平时坐的位置被政委马天生占
了。会议桌的另一侧孤零零的放着一把椅子。李云龙冷笑了,娘的,连老子的座位
都给占了,那把椅子八成是给我留的。他偏不坐那把椅子,而是稳稳站住,安详地
看着马天生。北京来的特派员姓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领子上缀着红领章,
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的眼镜。李云龙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根本不是军人,他穿什么也
没用,一身副三号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晃当,整个是个排骨架子。那个年代的中国一
切都乱套了,在台上的人谁都可以穿军装,不管有没有军籍,就连姚文元、王力、
戚本禹等和军队八杆子打不着的文人也一人闹身军装穿穿。中央领导人一旦全体出
动,整个一片绿军装,以致很多外国人以为中国是军人政府当家。
黄特派员的真正身份是中央文革调查组组长,之所以称为调查组,这是个策略
问题,来时称调查组免得打草惊蛇,一旦人抓到,调查组就自动转为专案组了。因
此,黄特派员的身份和钦差大臣近似,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此时,他扶扶眼镜,
仔细打量着李云龙,离京之前,他特地从总政干部部调来李云龙的档案,对他的经
历和性格做了仔细研究,他知道李云龙可不是几句话就能吓唬住的人,对付这种性
如烈火的职业军人一点不能马虎。他和马天生做了相应准备,从军区抽调了一个警
卫连替换了忠于李云龙的军警卫营,还抽出几个手脚利索、膀大腰圆的战士埋伏在
军用地图的帐幕后面。
李云龙大声向马天生打招呼:“马政委,我李云龙来赴宴了,请帐下的刀斧手
准备,咱们开始吧。”马天生微微一笑:“你过虑了,老李,我不是项羽,也没人
给你摆鸿门宴。今天是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调查组找你谈话,我看你还是端正态度,
好好谈谈,你先坐下好不好?”黄特派员早不耐烦了,他觉得马天生太滑头,都到
这会儿了,还跟这个反革命分子扯什么淡?本来今天就是来逮捕他的,还什么端正
态度?好好谈谈?好像他一端正态度就不抓他似的。黄特派员厉声喝道:“李云龙,
你谎报军情,欺骗中央,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你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革
命分子……”
李云龙打断他的话:“放你娘的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抢劫武器装备,还开
枪打死我的战士,有这么多人证物证,你们为什么不看?只听一面之词?哼,什么
他娘的鸟特派员?”黄特派员楞了,他没想到已经身为阶下囚的李云龙还敢张嘴骂
人。他办过不少专案,深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道理,别说是个军级干部,就
是那些元帅、大将、政治局委员,这些重量级的人物,平时威风凛凛,一旦落难成
了阶下囚,立刻就变成普普通通、弱不禁风的老人,其态度之恭顺常使他感慨命运
之无常。而眼前这个李云龙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没见过世面不知深浅,还是
吃了豹子胆?黄特派员只觉得满腔的热血都在霎时间涌到脑门,他不能理解,怎么
会有这么猖狂的反革命?他猛地站起来要发作,却被马天生按住。马天生有些看不
起黄特派员,这个人的政治斗争经验还嫩了点儿,他不过是运气好,被中央文革的
首长提携,就算他办过不少大人物的专案,可那是两码事。像李云龙这种从枪林弹
雨中钻出来的人是真不怕死,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因为这辈子他们大
概已经死过若干次了,现在活着本来就是白赚,拿死去吓唬他是愚蠢的。马天生太
了解这种人了,他们只关心军事问题,对政治不大关心,党内历次政治斗争对他们
影响不大。建国后,这些人都成了各守一方的“镇守使”,是军队的中坚力量,所
以他们难免有点拥兵自重,脾气暴些,对这种将军不能拍桌子瞪眼,惹火了他,不
管什么场合他都敢张嘴日爹操娘,骂你祖宗十八辈,最后下不来台的是你自己,你
能张嘴和他对骂吗?那不成村妇撒野了,哪还有点儿政治斗争的严肃性?
马天生和颜悦色地说:“李云龙,你不要冲动,要端正自己的态度,我们个人
与你无仇无冤,没有必要和你过不去,我们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
和你谈话,中央文革小组是直接受命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所以,你这种对抗的态
度不是针对我们,也不是针对中央文革,而是针对毛主席的,你知道,反对毛主席
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想你应该清楚吧?”
马天生见李云龙不说话便娓娓道来:“你的资历确实挺令人羡慕的,1927年参
加红军,长征时已经是主力团团长了,抗战时你的独立团在晋西北名声不小,一般
说来,日本人挺吝裔的,能出十万大洋买你的项上人头足以说明你的名声。解放战
争时,你是淮海战场上的英雄,你的部队是华野头等主力师,平心而论,你这几十
年的军事生涯,非常完美,几乎没有败迹。但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的运
动变化之中,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向它的反面转化,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
移的客观规律。我不否认,你为新中国流过血,有战功,可是党和人民也给了你很
高的荣誉和地位。于是你就飘飘然了,把党和人民给你的权力作为祛码,拥兵自重,
对抗中央,对待‘文化大革命’由不满发展到顽固对抗,最后竟然举起屠刀,残酷
镇压革命群众,以武力对抗‘文化大革命’,可惜呀,一个战功卓著的老革命,最
后没能保持晚节,滑到反革命的泥坑里去了,这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啪!”
黄特派员终于又耐不住性子了,他猛拍桌子喝道:“李云龙,谁给了你镇压革命群
众的权力?”
李云龙沉声回答:“有军委八条,是毛主席亲自批准的,有军委办公厅的同意,
还有林彪同志办公室的同意。”马天生很有涵养的笑了:“你说你请示过军委办公
厅和林办,有什么证据没有?或者是书面命令之类的文件?我们查询过,军委办公
厅和林办都证明你确实打过电话,但并没有同意你开枪镇压革命群众呀,你如果有
证据能证明你是接受命令采取的行动,你可以拿出来。”李云龙轻蔑地说:“噢,
明白了,这会儿没人敢承认了?怕承担责任,怕杀头。真是胆小鬼,这种胆小鬼居
然也能身居高位?要在过去,这种人非当叛徒不可。好吧,没人承担责任,我来承
担,命令是我下的,要杀要剐随便吧。”马天生嘲讽道:“啊,倒是象条汉子,敢
做敢当,成了反革命还这么大义凛然的?”李云龙反唇相讥:“对你来说,这可是
件好事呀,那个1号的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吗?我看你未必能如愿,这是野战军,
一旦前线有事得拉出去真刀真枪练练,不是光靠卖卖狗皮膏药就能带兵的。”
黄特派员站起来宣布:“现已查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顽固对抗中央文革小
组,残酷镇压革命造反派,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现根据中共中央、中
央文革小组批发的《关于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中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六
条,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逮捕法办……”
一切如马天生事先导演好的那样,埋伏在幕后面的几个战士迅速冲出来,拿出
手拷准备给李云龙戴上。事情进行到这里,突然出了点儿意外,冲在最前面的两个
人高马大的战士忽然腾空飞起,斜着摔了出去,他们腰上的手枪变戏法似的到了警
卫员小吴的手里。小吴一手握一枝手枪同时向大腿外侧一蹭,两枝手枪的机头大张,
处于待击发状态,他手持双枪护在李云龙身前大吼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死
他!”这十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会议室里所有的人,几个执行逮捕任务的战士
伸手准备拔枪。小吴喝道:“别动,谁动打死谁!”几个战士的手僵在半空中……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从来没遇见过这种
情况,早听说李云龙胆大包天,没想到他的警卫员也这么不要命,难道他不知后果
吗?真是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这野战军可真够“野”的,李云龙也脸色发白,他也
没想到小吴的性子如此暴烈,他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要是小吴带着冲锋枪来,他
真敢一梭子扫出去。李云龙不想让这个年轻的战士为他丢掉性命,他暴怒地吼道:
“小吴,我命令你放下武器,不许抵抗!怎么?我的命令也不服从了?”
小吴浑身一震,无力地垂下握枪的双手,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军长
呀,你冤啊,你冤枉死了,他们凭什么抓人?你为什么不下命令?我和他们拼啦……”
他两眼喷火,绝望地将两枝沉甸甸的54式手枪同时掷出,“哗啦啦”两枝手枪洞穿
窗玻璃飞出五十米开外……
几个战士扑上来拖走小吴,李云龙被戴上手拷。当他被押着走出会议室时,被
一群司令部的参谋、干事堵住了门,那些剽悍的青年军官的眼睛都红了,有的横堵
在门口,手似乎有意无意地按在手枪套上,有的从后面使劲向前挤,嘴里骂骂咧咧,
蠢蠢欲动。押解的战士也不敢硬往外挤了,他们慌乱地看着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不
知该怎么办。空气紧张得似乎要爆炸,马天生暗暗心惊,这支部队太可怕了,不管
你是什么来头,这些青年军官似乎都没把你放在眼里,那种生猛的派头都写在脸上,
你能把这一个军的军官和士兵都抓起来吗?
还是李云龙给解了围,他大声发出命令:“司令部干部听我口令,立正,向后
转!闪开!同志们再见了,李云龙向同志们告别啦!军官们勉强闪开了一条窄窄的
通道,李云龙走在前面,马天生带押解人员跟在后面挤了出去。这一行人刚走进司
令部大楼,就见到警卫营营长吴玉水和营教导员郝明在拼命地撕扯,吴玉水拼命向
前冲,郝明拼命阻拦,就像在打架一样。马天生沉下脸喝道:“吴玉水,你要干什
么?”吴玉水青筋毕露,脸已涨成紫色,他大喊道:“马政委,我和你谈过,是我
下令开的枪,是我带着战士们冲的,军长没下过开枪的命令,这不关军长的事,我
吴玉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军长放了,要抓就抓我……”
教导员郝明平时和吴玉水关系一般,但和马天生私交不错,自然要维护马天生。
他在一旁吼道:“吴营长,你要站稳立场,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我提醒
你,不要为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吴玉水大怒:“放你<-*和谐*-><-*和谐*->屁,吃里扒外的东西,
开枪时你怎么不说话?火力掩护是不是你负责的?你<-*和谐*-><-*和谐*->打了没有?你<-*和谐*-><-*和谐*->也开枪
了怎么不敢承担责任?这会儿又装好人?X你<-*和谐*-><-*和谐*->,你早晚是<-*和谐*-><-*和谐*->当叛徒的料。”
他越骂越不解气,竞抡起拳头想揍郝明。
马天生皱着眉头命令道:“把他拉下去,禁闭三天。”几个战士抓住吴玉水往
下拖,吴玉水挣扎着喊:“军长,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呀,你让我们用枪托,
我没听呀,早知如此,我就是让人家开枪打死也不还手呀……”戴着手拷的李云龙
仿佛忘了自己的囚徒身份。他一声断喝:“吴营长,你像什么样子?堂堂的军官让
人拖着走?给我站直了,听我命令。”这一喝比什么都灵,吴玉水停止了挣扎,推
开了拖他的战士,似乎重新注入了一种灵性,他挺起胸膛,脚跟一碰,以队列姿态
站得笔直。李云龙像个队列教官,一丝不苟地发出命令:“目标,警卫营,向后—
—转!齐步——走!”吴玉水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一样,摆动着双臂向前走去……
押解李云龙的汽车是一辆波兰生产的“华沙”牌轿车,当汽车从司令部大楼前
开出,向军部大院的大门行驶时,李云龙从车窗向外望去,忽然发现沿途路边不知
何时竞出现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队列,简直像夹道欢送,头戴钢盔、手戴白色手
套的军官和士兵都站得笔直,伟岸得像一片片森林。汽车队缓缓地向大门行驶,随
着带队军官们的一声声口令,军人们齐崭崭向车队行军礼,远远望去,像一群群雕
塑一样。李云龙眼眶发热,他明白这是军部各直属单位自发的向1号告别的仪式。工
兵营、通讯营、汽车营、防化营、侦察营……好像没有人组织,全是各单位自发集
合的,李云龙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向部下们告别……坐在头一辆汽车里的马天生
也知道,这些军礼与他无关。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个军的很多于部战士
从此算是和他结了仇。
关于李云龙的关押地点,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发生了点儿小小的争执。黄特派员
认为,应该先关押在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然后准备开个万人群众大会,先由革命
群众进行批斗,然后再在大会上宣布逮捕法办,只有这样,才能教育群众,震慑一
小撮反革命分子。而马天生毕竟老谋深算,他太了解李云龙在这支部队的威望了,
这个军的许多师团级干部都是李云龙在战争时期的老部下,战火中建立起来的信赖
和友谊决不是一句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就能解决的。马天生心里明白,他这个新
调来的政委,在这个军连半点儿根底也没有,他根本控制不了这支部队,不但控制
不了,而且还有极大的危险,这是支满员的甲种部队,李云龙的死党比比皆是,谁
敢保证不会出几个亡命之徒?要是在关键时刻给你来个小小的“交通事故”或是其
他什么事故,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凭这点,李云龙也绝不能关押在
这个城市,应该把他押送到省城去。马天生把这些想法向黄特派员谈了以后,黄特
派员的脑门上也渗出了冷汗,他来自京城,哪里会想到这个城市的阶级斗争形势竞
如此复杂?如此危险?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争论的,把李云龙押往省城就是了。
押解车队共四辆汽车,前后是两辆中型吉普车,上面是警卫人员,中间是两辆
“华沙”牌轿车,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坐前面那辆,李云龙坐后面的车,两个高大的
战士把李云龙夹在后座中间。据说,对付要犯都是这种方式。
李云龙靠着椅背打起了吨,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他似乎是和老战友孔捷、丁
伟并肩站在北方国境线上的一个作战指挥部里,他们正用炮队镜向国境线那边的纵
深处眺望,透过黎明时乳白色的薄雾,他看见成千上万辆草绿色的苏制“T-62”
型坦克正展开战斗队形向国境线冲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米格-23”歼击机和
“逆火”式轰炸机从他头上掠过……哦,战争,你终于来啦,李某等你等了十几年
啦。丁伟好像是在和对方的那个国防部长通电话,彬彬有礼的,就像中世纪的骑士:
“格列奇科元帅,丁某早拜读了你的‘斧头战术’理论,头一斧子就要致对手于死
地,果然名不虚传,丁某多年来找不到与阁下切磋的机会,今日能与阁下大打出手,
不亦乐乎……”李云龙高喊道:“老丁,你和那老家伙废什么话?敌人冲上来啦,
命令炮群开火……等等,咱们后面什么也没有,咱们的坦克大炮呢?咱们的歼击机、
轰炸机呢?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李云龙的脑袋随着刹车的惯性猛地撞到前排椅背上,
他被惊醒,发现车队停在公路上,周围乱哄哄的,一大群肥肥的白鹅正在公路上十
分优雅地走着,一个穿得衣衫槛楼、戴着顶破草帽的老汉正揪着一个押车的战士用
十分难懂的闽南话激烈地争吵着,老汉的年龄有七十多岁了,苍老的脸上条条皱纹
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脸上、手上都长满了老人斑,长长的寿星眉和胡子已经花白。
李云龙在此地驻防十几年,多少能听懂些当地方言,他听出那老汉正急赤白脸地指
责司机压死了他的鹅,老汉怒气冲冲地声称,他的鹅正在下蛋,他一家子的生活费
都是从鹅屁股里抠出来的,你们解放军不是有纪律吗?赔吧,不拿出一百元来别想
走。李云龙暗暗好笑,这老汉在敲竹杠,一只鹅敢要一百元。黄特派员正耐心地和
老汉商量,无奈听不借老汉的闽南话,他愁得东张西望想找个人帮忙翻译一下。公
路边有些农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水渠,沟边插着一面红旗正迎风招展,李云龙见旗
子上有“红星人民公社贫下中农造反团”的字样,正在于活儿的农民们见公路上吵
得正凶,便纷纷过来看热闹,还有七嘴八舌给老汉帮腔的,说你们解放军有什么了
不起,压死人家的鹅就得赔,一百元太便宜了。一时公路上热闹得像赶集。
李云龙本无心情看热闹,他闭上眼睛想接着打吨,却猛地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
方,这老汉的声音有点熟,他的心一沉,暗叫声不妙,顿时全明白了,这是段鹏那
小子,天哪,这小子化妆得绝了,连我都走了眼。看来情况不妙,这个无法无天的
特种分队终于要动手了。李云龙不用猜就知道他们的打算,无非是制造事端,趁乱
抢出李云龙,即使惹出祸来,也只能栽在“贫下中农造反团”头上,问题是他李云
龙要想逃,何必要等到现在?况且动起手来,这些特种队员们极有可能要开杀戒,
这样麻烦可就大了,这会毁了这支特种分队。
李云龙来不及多想,他突然出手,猛地一掌将车窗玻璃拍得粉碎,在场所有的
人都楞住了,李云龙大声喝道:“混蛋,把路给我让开,谁也不许闹事。”化妆成
农民的特种队员们都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吵闹,勉强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车队绝
尘而去。段鹏一把扯下假胡须,抬脚向路边一棵小树踢去,“喀嚓”一声,碗口粗
的小树被齐根踢断,段鹏和林汉这两条汉子颓然坐在路边抹开了眼泪……
-
回复: zt 《亮剑》
第四十二章
马天生最近又多了一个职务,李云龙专案组副组长,他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
的差事,他了解李云龙的为人和性格,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对这个人他不抱任何
希望,用那个时代的时髦术语评价,这是典型的花岗岩脑袋。马天生在没调到这个
军之前,也曾参加过一些专案组的工作,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
委顿了一半,再坚强的人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也难以做到神态自若。此外,审讯的
方式对于被审者而言也带有极大的压力,被审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个和地浇铸为
一体的水泥墩上,这是防止脾气暴躁的被审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袭击审讯者的必要措
施。
审讯者把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灯光射向被审者,他自己却隐藏在灯后的黑暗之
中,只听其声不见其人,这些心理学上的小把戏一般都能奏效,被审者常常是诚惶
诚恐地去配合审讯者的问话,或急于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肠刮肚地把肚里的东西
和盘托出,在这点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没什么区别。而李云龙却属于那种极少
数的死硬分子。他的态度极为傲慢,通常是在灯光的照射下闭着眼一声不吭。马天
生便以连珠炮式的发问去扰乱他的思维,谁知他竞然打起鼾来,闹了半天他早睡着
了,休费了半天口舌等于放屁,这太让人恼火了。专案组用以致胜的法宝是以国家
机器的强大压力从精神上摧毁对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敌人,在这块土地上,
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只有这样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苟全,但对于一
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来说,就不大管用了。马天生很伤脑筋,到现在为止,审
讯记录还是白纸一张,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负责看守的战士都是按当时的时髦标准特意挑选出来的,对敌斗争坚决,路线
斗争觉悟高,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最使李云龙气愤的是,一个青年战士在给他送
饭时竟然往他饭碗里啐唾沫,李云龙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不禁大怒,他
把饭碗连饭一起扣在那个小子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教训这个小混蛋,就被冲进
来的几个战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拼命反抗,一把掐住那个战士的喉咙,他完
全可以捏碎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这毕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有什
么过错?就这么一迟疑,他的软肋就挨了一记重拳,李云龙的抵抗结束了,毕竟是
快六十岁的人了,就算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在这些身强力壮、受过格斗训练的战
士面前,还是显得不堪一击,他被打得昏死过去。
李云龙醒来后一吸气,肋骨就疼得受不了,凭经验判断,是左胸第五、六两根
肋骨被打断了,他想起在淮海战役那次负伤时,这两根肋骨曾被弹片打断过,是旧
伤了,这次不知是从旧茬上断的还是新处断的。他觉得头晕得很厉害,这是一个战
士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水泥地连连撞击造成的脑震荡。这些狗娘养的,下手够
狠的,他不恨这些无知的战士,他们从入伍第一天开始就受这种教育,“对同志要
像春天一样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们心自问,他李云龙也没少这
样教育战士,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他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无知
的战士用对付敌人的手段毒打了他,这不难理解。问题是,究竞是什么人教会了他
们去虐待别人,去侮辱别人?难道是敌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吗?他为此
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枪毙了受伤的日军俘虏,政委赵
刚得知后大发雷霆,他从没见过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刚发过这么大的火。赵刚吼道:
“咱们是人,是正规军的军人,不是野兽,不是土匪,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放下武
器,我们就应该以人道的方式去对待他们,你这样做,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事后,赵刚找他谈心,说过几句话,使李云龙铭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怀。赵刚说:
“每个正常人身上都同时存在着人性和兽性,或者也可以称为善良和邪恶,如果不
善于调整自己,随时加强自我修养,那么兽性的、邪恶的东西随时都会抬头。”李
云龙懊悔的想,要是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拜赵刚为师,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那
时他对文化人有种莫名其妙的反感,经常以大老粗为荣,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
多少年过去了,赵刚的智慧、宽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研究李云龙的问题,他们一致认为,李云龙这个家伙已经是
不可救药了,他是那种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对他的问题,从正面突破似
乎是不可能了。此时需要的是迂回进攻,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身上打开缺口。他的
警卫员是没什么希望了,这个吴永生是个从农村入伍的士兵,脑袋像榆木疙瘩,除
了他的老首长,他谁也不认,你和他讲革命道理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等于是对牛弹琴,这种人属于李云龙的死党,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了。李云龙的司机
老常,马天生认为这是个老滑头,他总拿自己没文化说事,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你给他做工作,指出李云龙的罪行的严重性,老常做出一副博得懂懂的样子,傻乎
平地问马天生:“政委,我咋听说李军长是台湾派来的特务?这就是你们当领导的
不对了,咋让台湾特务当了军长呢?咱共产党挺机灵的,咋让台湾特务给蒙啦?”
马天生一怒之下把他轰走。
马天生也找了一些师团级干部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希望他们能配合专案组,揭发李云龙的罪行。但这些军官的回答都差不多:军长的
职务是中央军委任命的,谁当军长他们就听谁的,这也是组织上的一贯要求。换句
话说,就算刘少奇来当军长,他们照样也得服从命令,因为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谁能有这本事识破刘少奇的反动嘴脸呢?对于这些李云龙的死党,马天生一时还没
什么办法。
看来李云龙身边的工作人员中,只有郑波是个突破口,他是大学毕业分配到部
队工作的,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军人往往比较软弱、胆小。前些日子听说郑波执行命
令不坚决,被李云龙撤职,现在正在于部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马天生认为,在准
备召开的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上,除了造反派们的血泪控诉外,还应该有李云龙身
边工作人员的反戈一击,这才有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用这个事实教育群众,只要是
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采取对抗态度,哪怕你功劳再大,职务再高,也会众叛亲离。
当年张国焘的职务够高的了,他叛逃时这个警卫员都拒绝跟他走,这些例子难道还
不能说明问题吗?马天生认为郑秘书有文化,熟读中共党史,这种人对党内的政治
斗争是很熟悉的,此时李云龙在政治上已经彻底垮台,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不会甘心
为李云龙殉葬的,响鼓不用重锤敲,此间道理应该是一点就透。
郑波进门来,规规矩矩行了军礼,然后拘谨地坐下等待训示。马天生温和地说:
“小郑呀,不要拘束嘛,随便点儿,我来了这么多日子,还没找你谈过心呢。听说
你前段时间表现不错,拒绝执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命令而遭到了迫害。你做得对,
有觉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好干部。我看你的分配问题就这样定下来,
去海防团当政委怎么样?职务升一级,正团级,对你这样的好干部,党是不会忘记
的。”郑波有些诚惶诚恐,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感激地说:“感谢首长们的信任,
我的能力低,思想改造得不彻底,只怕是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
马天生大度地挥挥手说:“组织上信任你,你大胆地干就是,出了什么问题还
有我嘛。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李云龙的问题,你在他身边工作的时间不短
了,应该是了解他的,对他的反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觉呢?”郑波知道这个问题
是早晚要提出来的,虽然当他听到李云龙被捕的消息时,曾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
庆幸,同时他也感激老首长对自己的保护,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他绝
不想做个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这样,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这和他做人的准则
相违背,这些念头已经折磨他很久了。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马政委,您知道,
我只是个小小的秘书,只做我分内的工作,比如说,抄抄写写之类,我的路线斗争
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也绷得不紧……”
马天生皱了皱眉头打断他的话:“小郑,你跑题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郑波觉得后背已经有冷汗在慢慢渗出,他仔细斟酌着词句:
“当然,首长,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发现什么反革命言行,不用您说,我当
然会坚决抵制和斗争的,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没有发现,也不
能乱说,这也是对组织上的不忠诚黄特派员见郑波说话吞吞吐吐,甚至坐在椅子上
的身子都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蜷缩起来,心里便有些厌恶,他也看不起这种精神上的
委琐,于是他不耐烦地厉声打断郑波的话:”郑秘书,难道你就这样报答组织上对
你的信任?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多想想?小郑,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绝
没有调和的余地,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站到毛主
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大胆揭发李云龙的反动言行,在批判大会上公开做出揭发批判,
以求得组织上和革命群众的谅解。党的政策你比我清楚,‘首恶必办,胁从不问,
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反革命分子在没有公开跳出来之前,必然要有蛛
丝马迹,必然要有所表现。这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你在李云龙身边工作多年,
不可能没有察觉嘛,现在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坦率地讲,如果你执迷不悟,不听劝
告,那么我只能认为,你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党,你决心为反革命分子李云龙殉葬,
这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请你考虑,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马天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他喜欢通过直接观察,发掘对方心灵深处的思想活
动,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带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他不怀疑自己
的判断,郑波会合作的。谁也无法知道郑波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都想了些什么。马
天生只是发现,郑波刚才蜷缩着的身子渐渐地膨胀起来,弯曲的腰板也慢慢地挺直
了,整个身子犹如一面鼓满的风帆。他脸上刚才的拘谨和顺从的神态一点儿一点儿
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决绝。他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两个膝盖微微叉开,
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这种标准的军人坐姿使马天生和黄特派员感到一种破釜沉舟
的气势,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果断,一种军人就要走上战场的凛然。五分钟没到,
郑波就开口了:“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个外国政治家的名言:”就人性来说,惟一的
向导,就是人的良心。‘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崇尚英雄而自己又是个缺少勇气的人,
我承认,作为男人,我是个糟糕的男人,自私、胆怯,就像契河夫笔下的那个小公
务员,我身上缺少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惟一还有的,也就是良心了。如果连这个也
失去了,那我可真要成穷光蛋了,一无所有。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它。马政委、
黄特派员,没能满足你们的要求,我很抱歉,现在,我还是回去听候处理吧。“郑
波站起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出房门。
正在主持专案组会议的马天生听秘书通报,说外面有个女人找他。马天生来到
会客室,一看是田雨。田雨看见马天生没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马
天生,我要见我丈夫。”马天生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以他的职务和地位,
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眼前这个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这样态度傲慢,你
明明是来求我的嘛。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不会把不快带到脸上,他和颜悦色地
说:“啊呀,小田同志,这件事可不好办,李云龙现在正在接受审查,他的案子是
中央文革点名的,我个人无权批准家属会见,请原谅。”
田雨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你太谦虚了,别说这点小权力,我家老李的生杀大
权也是握在你手里嘛。”马天生以一个男人的眼光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田雨,她体态
丰满而不失苗条,不太讲究裁剪的制式军装仍遮盖不住她浑身柔和的曲线,白哲的
皮肤保养得极好,尤其是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静如水,这是
个极成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轻视的。
马天生暗想,李云龙这个赳赳武夫,居然有这么个相貌与气质俱佳的者婆,这
样的女人可不多见。他岔开话题:“小田同志,我早听说你们夫妻感情不太好,这
是真的吗?”“难道这也是专案组必须审查的吗?”“当然不是,请不要误会。我
想说的是,李云龙的问题已经定性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案子恐怕永远也翻不
了了,这是中央领导同志定下的,作为他的家属,你考虑过和他划清界限的问题吗?
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帮助你的。”田雨冷冷地打断他的
话:“我不明白,专案组为什么对别人的婚姻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的路线斗争
觉悟低,请体指点一下,我和李云龙离婚与否和你们革命的事业有关系吗?是不是
如果离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胜利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保住了?或
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们的离婚能带来这么大好处,那我们当然可以试试。”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绪很不正常呀,这种态度不好,分明是一种抵
触情绪嘛。说心里话,我个人对李云龙绝无成见,他这个人除了脾气暴躁一些,和
他并不难处,在部队中也有一定的威信。问题是。李云龙的问题是直接对抗‘文化
大革命’,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以前多次和他谈过,苦口婆心的请他站过来,
对‘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态度,可老李对我的劝告置若阁闻,一意孤行,最后发展
到对抗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你想,死伤这么多人,全国震惊呀。不客气
地说,就是枪毙他李云龙一百次,也抵偿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这怨不得别人,
是他自己主动跳出来表明了他的立场,是非要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番了,这是咎
由自取,谁也没办法。唉,我曾经是他的战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没
尽到责任。”马天生说的是心里话,他不是个虚伪的人。
田雨默默地听着,她心里有些厌恶,马天生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好像没有什么
观点是他自己的,几乎是从报纸上照搬下来的,那个关于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话题
实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过一百遍的口香糖。田雨本是个对政治缺乏兴趣的女人,
对于复杂的政治,她只是简单地凭女人的直觉去判断,她认为大人物们有些无聊,
动不动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有这么严重吗?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战友,谁是无产
阶级?谁又是资产阶级?非要人为地划出党内的两个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
要是个人行为倒也罢了,还要把几亿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乱吗?田雨感慨地想,
理论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大重视这东西,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
似乎是文人之间玩的东西,充其量也只属于学术范畴。二战结束后,当人们面对上
千万犹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杀戮的结果时,才发现,希特勒的种族灭绝理论早在若干
年前就明白无误地写在《我的奋斗》中,他没打算蒙骗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
的理论,并准备一步步付诸实行了。世人终于明白了,理论问题是忽视不得的。谁
忽视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马天生一眼,她有点可
怜这个人,这家伙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只可惜他读了一肚子的书,装了一肚子的
理论,说到底,没有一点他自己思考的成分,连这点起码的道理还没悟透,他不是
当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视众生的高度。他舞剑时大概把自己当成杜甫笔下的公孙
大娘,自以为把剑器舞得水泼不进,其实随时会把剑锋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时马天生可没觉着自己可怜,他倒有点可怜田雨,这女人真是红颜薄命,这
么出色,这么富有魅力的女人怎么就嫁给李云龙这样的人了?这次李云龙可是没什
么希望了,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出色的女人陪李云龙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帮助她。
他开导道:“小田同志,李云龙现在态度非常恶劣,拒不交待自己的问题,当然,
有个别工作人员出于义愤,行为过火了些,我们也给予了批评教育,但李云龙是什
么态度呢,他咬牙切齿地声称,有朝一日要宰了这个工作人员。你看,他的气焰太
嚣张了,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扑嘛,这是自取灭亡。我看,李云龙这个人是没什
么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为这样一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
值得吗?”
田雨态度缓和地说:“老李的脾气暴躁,好冲动,这是老毛病了。马政委,你
看这样好不好?我去劝劝他。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对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在中央没做出正式决定之前,是
不是还应该以教育为主,批判为辅?马政委,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相信我能说服他,
至少能使他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田雨的诚恳态度颇使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云龙这种人能软下来。不
过,若是真能使李云龙认罪,这倒也是专案组的一大收获,这不妨试一试。他考虑
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当李云龙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客室时,田雨几乎惊
呆了,她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像牛一样壮实的李云龙成了这副样子,他穿着一身
没有领章的二号军装,军装就像挂在衣架上,里面空荡荡的,消瘦之快令人惊骇。
李云龙一见田雨就显得不大高兴,他哼了一声说:“专案组不是规定不准会见
家属吗?怎么破例了?你求他们了?怎么这么没出息?”田雨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
住丈夫,李云龙肋骨伤处的剧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冷汗立刻渗出来。
田雨看到丈夫脸色惨白,连忙扶住他,失声痛哭起来:“老李,这是他们打的?告
诉我,伤在哪里?”李云龙说:“没事,那群混蛋没有半点儿勇气,好几个打我一
个,有本事咱们一对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和谐*-><-*和谐*->的就不姓李。”马天生一看这情景
心里就有了点儿上当的感觉,这田雨分明骗了他,这哪里是协助专案组做工作?他
大声训斥道:“李云龙,你不要太嚣张,这样下去对你和你的家庭都没有好处。”
李云龙瞪起眼:“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毛病?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亲热,你瞪着
眼看什么?要不要脸?去去去!出去!”马天生尽量使自己不生气:“李云龙你不
要搞错了,是我批准你们见面的,这是对你的挽救,如果你坚持这种恶劣态度,我
可以马上停止你会见家属。”李云龙丝毫不领情:“我又没求你,是你把老子请来
的,老子不领情。”马天生显出良好的涵养:“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们可以谈,
但我必须按规定坐在这里。”田雨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恨不能把满腔的柔情一下
子倾泻出来。她柔声道:“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没有后顾之忧,你放心。现在我
来陪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伴陪着你。我知
道,以后咱们单独相见的机会恐怕不会有了,但你要时时感受到,我无时无刻不在
你身边……”李云龙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
“小田,要是你觉得压力太大,要和我划清界限,我一点儿也不会怨你。临,这辈
子让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等下辈子吧,我还会娶你做老婆。”
田雨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继续说
下去,然后把脸贴在丈夫的胸膛上轻声说:“以前曾经后悔过,不过早就不后悔了,
而且越来越爱你,你知道吗?在咱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男子汉越来越少了。生为女
人,我算是够有福气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惟一后悔的是,这辈子没能为你多生几
个儿子,要是有下辈子,我发誓要替你多生几个。老李啊,你知道吗?我们女人命
苦啊,婚前一旦没选择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么幸运,上苍垂顾,把你
给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诉你,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就算马天生涵养再好,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田雨是个善于制
造氛围的女人,看看这对夫妻诀别的样子,就好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样,共产党
员慷慨就义前的镜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中央文革小组的要案专案组,是无产
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地方,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们也不是江姐和许云锋,
摆出这么悲壮的姿态给谁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着桌子吼起来:“李云龙,
你非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那谁也没办法,现在停止会见。来人!把李云龙带
回牢房。”田雨抱着李云龙不松手,几个战士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两人生生拉开,田
雨挣扎着向李云龙喊:“老李,将军有将军的尊严,可杀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
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绝不苟活在这世上,云龙啊,你是
龙,我是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我们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谁也不可能拆散我
们……”
李云龙被拖下去,田雨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心里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冷漠的神
态,她冷冷地对马天生说:“多谢你的帮忙,我没什么事了,现在,是不是该给我
腾出一间牢房了?”马天生也恢复了常态,他摇摇头说:“既然你要说的话说完了,
那可以走了,监狱可不是旅店,不是谁想进来住就能住的。”田雨冷笑道:“别打
官腔了,谁不知道进天堂难,下地狱容易?在这个时代,什么都难,就是进监狱不
难。马天生,你听仔细了,如果李云龙的言行被称为是现行反革命,那么我告诉你,
我永远和这个现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观点,支持他的观点,你可以把我
也称之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些,够不够住监狱的资格了?要是还不够,我就再说
几句,你听好,我反对,我厌恶你们那个‘文化大革命’,这绝不是什么无产阶级
专政,这是纯粹的法西斯专政,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
明、人性、传统和美德都要毁于一旦,它造成的破坏力和恶劣影响绝不是几十年能
够恢复的,它是幽灵,是瘟疫,是噩梦,历史会永远诅咒它。”
马天生听得浑身颤抖,他厉声喝道:“田雨,你赢了,你刚才的话已经取得了
住进监狱的资格,你的要求可以满足了。现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田雨向
房间角落指了指说:“行李我已经带来了,你派人检查一下,另外,我已经自己解
除了我的军籍,不用劳你们的大驾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领章的衣领。马天生这
才发现,这个女人今天是带着行李的,她根本没打算回去。
特种分队的队部,队长段鹏和政委林汉正脸对脸地坐着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
里堆满了烟蒂,屋子里腾腾的烟雾已经使人睁不开眼了,这两人却一动不动地相互
对视着。副队长梁军“砰”地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来,见两人在沉默,便不问青红
皂白地咆哮起来:“<-*和谐*-><-*和谐*->,你们还在这儿坐着?我去看了地形,批斗大会的会场已
经布置好了,明天他们就要把军长押来了,机会已经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动手
就没机会了,你们要是怕事,就别管了,我来办这件事。”段鹏和林汉觉得梁军的
话有点儿不对味,什么话?老子们什么时候怕过事?这不是他<-*和谐*-><-*和谐*->狗眼看人低吗?
段鹏斜眼瞟了梁军一眼哼了一声:“你懂规矩不懂?我这队长还没被撤职呢,用你
来瞎搀和?去去去!给老子一边儿凉快去。”
梁军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和谐*-><-*和谐*->少拿队长牌子来压人,老子不喝这一壶,
我就看不惯这个,有什么呀?大不了就是搭进条命进去,老子不稀罕这条命,不像
有些人似的,关键时刻就想当缩头乌龟……”段鹏怒道:“你小子骂谁?怎么跟疯
狗似的,逮谁咬谁?”“啪!”梁军把手里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溅得到处
都是,他轻蔑地挑衅道:“谁认就是骂谁,怎么样?老子什么都怕,早不怕吓唬,
老子不喜欢逗嘴皮子,谁有种就去后面找个场子练练去。”段鹏窜起来吼道:“操!
给脸不要脸,走!老子和你讨教几招,咱们分队也真他<-*和谐*-><-*和谐*->邪门啦,是个人就觉得
自己是什么武林高手。”林汉也火了,站起来吼道:“我说你们有完没完?事情当
然要干,这不是正商量着吗?都他<-*和谐*-><-*和谐*->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切磋拳脚?怎么火气
一个比一个大?都他<-*和谐*-><-*和谐*->坐下。”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听,又一屁股坐下不吭声
了。
林汉说:“我看也别商量了,这事用不了几个人,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你们
俩就别去了。”段鹏不爱听了:“废话,凭什么你去?你是三头六臂咋的?”林汉
说:“问题不在这里,我想的是,把人抢出来怎么办?1号的脾气你们都知道,他不
会躲起来,反而会臭骂咱们一顿。还有行动时不能伤人,这也增加了难度,那些警
卫都是些不知深浅的头小子,要是和咱们胡打蛮缠,闹不好会一怒之下宰了他们。”
段鹏说:“算啦,咱们也别争了,干脆谁也别叫了,就咱们三个行动,再有几个人
配合一下,一会儿咱们仔细研究一下计划,要一环扣一环,绝不能出岔子。我可说
清楚,这是他<-*和谐*-><-*和谐*->掉脑袋的事;谁有顾虑现在就说话,要是干,将来天塌下来咱们
三个顶就是。”
梁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这话才算条汉子。老段,刚才对不住啊,别怪
我脾气急,我听说1号在里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动手,老头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
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党籍、职务、身家性命算什么?咱不要啦,凭咱们几个到
哪儿混不上口饭吃?事情要干得不漂亮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
弟兄几个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边天高皇帝远,还能饿着咱们?”段鹏一拍桌子,
下了决心:“干吧!咱们尽量做到不伤人,可要是哪个王八蛋不识相,就算他倒霉
啦。现在各人都回家安顿一下,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属妥善安置好,事情要
是顺利,将来怎么办咱们听1号的,要是办砸了,那这兵咱不当啦,给他来个脚底抹
油儿,反正不能让人家抓鸡似的把咱们抓进监狱,老子住不惯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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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zt 《亮剑》
第四十三章
那个年代城市的体育场惟一功用就是集会。当然,开得最多的是批斗大会和公
审大会。这种集会非常乏味,因为程序几乎是干篇一律,还没有见过哪个城市的此
类大会有什么较新的创意,这种现象令许多后世人感到迷惑,难道当年的中国人竞
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数亿的国民,如此广大的国土,没有人为规定的统一模
式,怎么从南到北所有的集会都开得这样毫无新意?如果读者不嫌乏味的话,我们
不妨沿着当年集会主办者的思路去领略一下集会的氛围和程序。会场布置:主席台
上方当然悬挂着领袖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是领袖语录,呈对称方式。左:领导我
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右: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其实领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也根本没想到,不知是什么人把这段话肢解成一副时
髦的对联,随之便在全国蔓延开来,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主席台前方是挂横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点题一样,横幅是要表现此次大
会的主题,公审谁,批斗谁,还不能忘了把被批斗者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叉。首长的
长条桌上应该是白桌布,上面放着麦克风,当地党政军首长按职务大小排座次,每
人身前照例放一只茶杯,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带着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种共
性,全国如此。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哪个中央文件规定在集会上必须使用这种茶杯。
由此可见这种随大溜的思维方式是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特点。试想,若是用了传统的
盖碗,首长们坐在主席台上跷起二郎腿,用三个手指头捏住盖碗撇撇茶沫儿,这似
乎就不成体统了,有点八旗子弟的派头,哪还有点政治斗争的严肃性?看来最先使
用这种茶杯的人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茶杯里也有政治。(若干年后,会场的模式变
化不大,不过是矿泉水取代了茶杯)
这类会场还有种必不可少的道具,就是会场四周,主席台两侧,甚至体育场环
形跑道的圆径四周,都应该插满红旗,以此造成“风展红旗如画”的氛围。会议程
序:此程序约需要二十多分钟,时间再紧也不得从简,不然要出大问题。一、全场
起立,高唱《东方红》。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
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敬祝毛主席的亲
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三遍)这段程序很有讲究,
毛主席前的一系列定语共36字,一字不能少。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也必须是连呼三
遍,多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要出大问题。三、念领袖语录,内容应与本次大会主
题有关。四、全场高呼口号,公审对象或批斗对象出场,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白底
黑字,名字打叉,通常姿势为“喷气式”。若是准备判死刑的公审对象,该是五花
大绑,捆得像个棕子。五、批斗过程,各界代表轮流上台念稿子批判,革命口号穿
插其间,以造声势。六、尾声,由大会主持者进行批判总结,宣布将被批判者押出
场,最后全体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散会。
应该承认,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开这种没滋没味的集会,确实很容易使人
提不起兴趣来,人类的天性是追求新鲜感,不然社会发展便失去了动力。若干年后
的流行歌手们对此是深有体会的。这种乏味的、干篇一律的批斗大会在某一天突然
爆出个大冷门,以往的程序被破坏了,大会被迫中止。总之,说句时髦的话,这次
批斗大会充满了戏剧性和新闻价值,以致这座城市的老百姓津津乐道了许多年。
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选在这座城市最大的体育场,体育场的看台上可以容纳上
万人,那天会场经过精心布置,和全国其他城市的会场没什么两样,前面已经介绍
过,在此不赘述。有所不同的是主席台前上方的横幅特别巨大,每个字高达1.5米,
上面是黑体仿宋字“彻底清算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反动罪行批判大会”。昔日
田径比赛的环形跑道上,每隔十米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们胸前挎着冲锋
枪,雪白的手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他们以立正姿势面向看台,从这点上看,以
往的批斗会可没有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荷枪实弹显得火药味儿很足,这倒表现
出一点儿新意。按马天生的意思,这是要造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体现出无产阶级
专政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还要体现出“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
难受之时”的气氛。
李云龙的秘书郑波,警卫营长吴玉水,警卫员小吴,司机老常,还有司令部的
七八个参谋都坐在主席台下的马扎上,郑波心里明白,凡此类大会,总有三个目的,
一是发动群众,鼓舞群众斗志。二是震慑阶级敌人,起到杀一做百的作用。三是使
犯了严重错误而暂时还没发展成阶级敌人的人受受教育。郑波琢磨着,他们这些坐
在台下马扎上的人无疑属于这第三种人。
大会开始,以往的会议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二十分钟后,例常程序结束,
正剧应该开始了。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嗓音频率极高的女人领呼口号,整个会场顿时
喧闹起来,上万人呼口号很难同步,结果造成会场内的呼声此起彼伏,犹如山呼海
啸一样。在一片喧嚣中,李云龙出场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章早被
揪去,没有戴着军帽,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簇拥着李云龙,按标准的“喷气式”要
求,由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往下按,后面两个战士撅着他的两臂拼命向高抬。
坐在台下的郑波清楚地看见他的老首长在拼命地挣扎,想直起腰来,他甚至听见军
长的骨头在咔咔作响。郑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的马天生今天特地换了一身新军装,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清清
嗓子对麦克风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把现行反革命分子,
残酷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李云龙揪出示众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全场又一次沸腾了,口号声四起……李云龙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他头发的战士吃惊
地发现,他手里抓的竟是李云龙的一把头发,上面还连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
一缕鲜血顺着李云龙的额头流下来。他暴怒地吼道:“马天生,放你娘的屁,
我李云龙不是反革命,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为这个国家流过血……”全会
场一片哗然,台上一片混乱,两个按着李云龙胳膊使劲向上摄的战士感到他正在不
顾骨折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自然不肯示弱,
他们用力掀着李云龙的胳膊僵持着,离着很近的郑波听见一声脆响,李云龙的一条
左臂给拉了下来,两个战士一时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反革命分子竞如此暴烈,
宁可骨折也不肯弯腰,两个战士在这一刹那竞吓得松了手。李云龙用那只没受伤的
右手从脖子上摘下写着他名字的木牌,用力一甩,沉重的木牌径直砸在主席台的长
条桌上,马天生和黄特派员身前的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瓷渣和茶水溅了他们一脸台
下的郑波在心里喊了一句:伟哉,上将军!他泪水夺眶而出。
警卫员小吴抄起马扎扑向主席台哭喊着:“首长,咱们拼了。”吴营长也窜了
起来破口大骂:“马天生,我X你姥姥……”四周早有准备的警卫士兵扑过来按倒
他们,小吴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青参谋抡起马扎和警卫人员厮打起来。此时,台上
的李云龙已被几个战士拳打脚踢地按倒,李云龙用仅有的一只手臂进行徒劳的还击,
台上台下已乱作一团。扩音器里传出尖锐的口号声:“坚决反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
气焰!李云龙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体育场内上万人被眼前的突发事件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刚烈的反革命分
子,还有这么多不要命的死党,他们想不通,这些人难道吃了豹子胆?此时的会场
秩序大乱,竞无人应呼口号。马天生有些气急败坏,那块木牌差点就打破了他的脑
袋,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批斗大会开到这个份儿上,恐怕要在全国创个先例了。
反革命分子在会场上公然反扑的事例还不曾有过,怎么就让他赶上了?马天生当机
立断,下令把李云龙押下去,暂时休会。
浑身是血的李云龙被抬进了囚车,他的口鼻等处不停地流着血,一滴滴的流淌
在地上,从主席台到囚车的一段距离,竞消成一条血路。那些受过徒手格斗训练的
警卫战士动起手来没有轻重的概念,李云龙的腹部、肋部多次遭到重击,受了严重
的内伤,剧烈的疼痛使李云龙处于昏迷状态。运载李云龙的囚车开动了,向监狱驶
去。离此不远的拐角处驶出一辆“嘎斯矽”型苏制吉普车,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驾驶吉普车的段鹏一边开车一边泪流满面地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林汉脸色铁青
把牙咬得哈哈响,刚才会场上惨烈的一幕他们全看见了。段鹏的嚎叫突然嘎然而止,
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阴森森地说:“我看清了,前面囚车上的那几个混蛋,就是
他们动的手,<-*和谐*-><-*和谐*->,什么不许伤人性命?老子可不管这些了,今天非宰了这几个混
蛋不行。”林汉显得很冷静,他低声说:“老段,你不能太冲动,那几个战士没什
么错,他们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对敌斗争就得这样,你教育手下战士难道不是
这样?我可警告你,千万不可伤人性命,不然1号知道了饶不了咱们,我一直认为你
段鹏的心理素质是第一流的,怎么今天这样失态?别忘了你是特种兵。”林汉的话
很见效果,段鹏也感到自己的失态,他擦干眼泪,镇定下来对林汉说:“老林,你
提醒得好,们见机行事。”
囚车拐过一道弯,速度猛地减慢了,经验丰富的司机立刻感觉出汽车的两个后
轮胎没气了,轮胎的钢圈和路面接触造成的颠簸使减震器发出怪声。他骂了一句停
住车,推门下来准备换胎。站在街道拐角处的梁军冷笑一声,吹吹枪口上的火药味,
熟练地拧下消声器,把手枪插入腋下的枪套里,他握住装在袖子里的钢心橡胶棒晃
晃悠悠向汽车走去……与此同时,段鹏的吉普车也停了下来,林汉下了车,双手插
在裤兜里闲逛般地凑过去……
昏迷中的李云龙觉得有人在轻轻摇自己,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喊:“1号、
1号,您醒醒。”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清晰了,发现是段鹏和林汉正扶着自己,两人都
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扮成工人模样,汽车在高速行驶着,不过似乎不是刚才
的囚车了。李云龙马上明白了,他冷冷地问:“刚才的司机和警卫战士呢?”林汉
回答:“1号,您放心,我们没伤人,只不过用橡皮棒敲了一下,这几个家伙可能要
多睡一会儿,我们把那几个小子放在个安全地方,醒了会自己回去。”李云龙叹了
口气:“你们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到底还是干了,你们想过没有?这次惹下的
可是杀身之祸,一旦败露,军事法庭可要判死刑的。”正在驾驶汽车的梁军回答:
“1号,干我们这行的都认为,死和睡觉是一回事,一个破军事法庭能唬住谁?再说
啦,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井冈山兵团’的造反派战士,有点儿事也该‘井冈山兵团’
负责,关我们屁事?”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睛吩咐道:“把我送回家去。”段鹏和林汉大惊失色道:
“1号,千万不能回家,那是自投罗网。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就换车,这辆车
是梁军从东风机械厂偷的,我们马上要把它扔掉,有人会把您送到渔船码头,船已
经准备好,几天以后您就可以在辽宁葫芦岛附近登陆,东北那边的事有人安排,您
先把风头躲过再说。”李云龙睁开眼厉声道:“谁要你们安排这些?我再说一遍,
现在我命令你们送我回家,听见了吗?“三个部下无奈地服从了命令,梁军把偷来
的吉普车甩在郊外的树林里,他们扶李云龙上了事先藏在那里的挂着军用牌照的吉
普车,段鹏和林汉、梁军脱下印着“东风机械厂”字样的工作服扔进树林,换上了
军装。李云龙发现这几个家伙把这辆吉普车里装备得像个军火库,有微型冲锋枪、
微型手雷、燃烧弹和烟幕弹还有几件进口的开夫拉防弹背心和一具40火箭筒。李云
龙嘲讽道:“抢个李云龙还用费这么大的劲?你们的装备都可以去袭击装甲部队了。”
段鹏说:“这辆车我们改装过了,外表和普通‘北京吉普’一样,其实四周都
加装了防弹钢板,轮胎也防漏的,前风档是防弹玻璃,而且随时可以放下,能迎头
发射火箭弹。1号,我们早计划好了,这次行动尽量做到不伤人,可万一哪个环节出
了点儿问题,我们就豁出去大干一场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做点儿准备。”李云龙笑
了:“谢天谢地,幸亏顺利,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了,我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
要闹事去那边闹,这边可不能闹。”梁军一边开车一边说:“1号,我怎么觉得自己
都乖得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了?什么事都不敢于,谨小慎微的,这哪是特种分队?
明明是‘南京路上好八连’。就说刚才吧,押送您的那几个毛头小子,收拾他们还
得用橡皮棒?这是林汉的主意,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要我说,一人给他一掌就完
了。费这事干什么?1号您想吧,要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我们分队就改个名吧,
叫乖孩子分队得啦。”林汉苦笑道:“1号,那橡皮棒就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不然
这小子一掌上去,能把人家脑盖骨打碎,那几个战士再怎么样,也是出于无知嘛,
咱们总不能一出手就杀人呀?”
李云龙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段鹏等人急了:“1号,您有内伤,咱们
先去医院吧,铁路医院咱们有关系,保密没问题。”李云龙吃力地喘息着说:“没
事,当年十几块弹片差不多全打进肚子了,不是照样活了这么多年?林汉,你刚才
说得对,那些新入伍的战士要听党的话,服从上级命令,这没什么不对,我刚当兵
的时候脑子比他们还简单,现在问题是,党也有错的时候,党和国家犯了错误,不
能要这些年青战士负责嘛。看来当初梁山分队缺个军政素质全面的政委,我临时把
林汉推上去是做对了。”
梁军回头报告:“1号,咱们到了,我已经在这一带转了几圈,仔细观察过了,
我可以肯定没有情况,咱们可以下车了。”段鹏用对讲机和部下联络:“06、07,
报告你们的位置。”“报告01,你们在我的视线里,距离约一百米,听候指示……”
“06、07,马上秘密封锁这一带,如有武装军警进入,可以先提警告后开火,没有
我的命令,任何武装人员不得进入这一带,执行吧。”段鹏冷冷地下了命令。对讲
机传来06惊喜的声音:“明白了,谁敢进入我的警戒圈,就开火打他<-*和谐*-><-*和谐*->的……”
李云龙住的小楼,在他被捕后就被查抄了,大门紧锁着,贴着封条。不过这难
不住梁军,他用一截铁丝花了十秒钟就开了锁。段鹏和林汉一左一右搀扶着李云龙
走进客厅坐在沙发里。李云龙喘息着指指壁炉说:“小梁,你把手伸进壁炉里,摸
摸炉壁左上方,那里面凹进去一块,放着一个铁盒子,你把它掏出来。”梁军取出
铁盒,李云龙示意打开,他打开盒盖,掀开里面的蒙布又拆开几层油纸,发现一支
袖珍型“勃朗宁”手枪静静地躺在铁盒里。
李云龙伸手拿过手枪,仔细端详着,这是枝比利时FN公司出产的袖珍枪,枪
身全长115毫米,口径6.3毫米,重量375克,弹容6发。李云龙曾把这手枪给一个研
究常规兵器的工程师看过,那工程师一看就知道,曾告诉他,这种枪是1906年著名
枪械设计大师勃朗宁先生设计的,并由比利时FN公司生产,成为名噪一时的名枪,
后来由于此枪性能良好,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仿制,据说销售量已达到四百万枝。
李云龙默默地抚摸着蓝汪汪的枪身和枪柄上精致的花纹图案。这枝枪很能反映
出制造国家的工业化水平,制造工艺极为精良。他想起了当年楚云飞送他这枝枪时
的情景,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暖意,这个楚云飞,倒真是个人物,他把玩着这枝手枪
思念着它的前主人。要说心里话,他还是挺喜欢楚云飞的,他和楚云飞打了大半辈
子交道,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对手,见了面除了喝酒就是谈军事,就是不能谈
政治,一谈准要唇枪舌剑地干起来,彼此攻击对方的政党。淮海战场上的最后一别,
李云龙送了他两发机枪弹,他回赠了一发迫击炮弹,那十几块弹片至今还留着呢。
临,朋友嘛,平时惺惺相惜,战场上各为其主,先是一起和日本人干,打完了日本
人,朋友自己又于起来,打得你死我活的。1949年你小子跑了,我还挺高兴,不然
逮住你我李云龙可救不了你,八成1950年镇反时就把你小子毙了。这还不是最好的
结局?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交手的机会了。想想吧,咱们当团长的时候吵,当师长
的时候打,没想到都当了将军又隔着海干了起来,我的特种兵收拾了你一下,你反
过手又折了我几员大将,这辈子和你小子算是粘上啦,你一嘴我一口,你一拳我一
脚,谁也没占什么大便宜,昨老闹个扯平呢?楚兄,你我兄弟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谢谢你送我的这把枪,我就带它上路了,怎么样?这够给面子了吧?老兄我先走一
步,到了阎王爷那儿,要有机会,咱们接着干。
李云龙拒绝了段鹏的帮忙,他两膝夹着手枪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依次卸下手枪套
管、复进机簧、缓冲器和弹匣,很从容地用布擦拭着每一个零件,一边对段鹏等人
说:“我刚当红军时,是扛着自家的梭标去的,那时红军队伍不发枪,除了有口饭
吃,别的都要靠自己了,你们别看电影上的红军队伍,清一色灰布军装、八角帽,
那是胡说八道。1927年夏天我是下身只穿条裤权,上身光着膀子过来的,后来打土
豪弄了件黑杭纺绸大褂,就是电影上财主爱穿的那种,黑底上印有‘福’字或‘万’
字图案的绸大褂,这件大褂我穿了半年,你们想啊,行军队伍里有个穿财主绸大褂
的人是什么样子?可当时就是这样,谁也别笑话谁,部队没有被服厂,没有后勤部,
所有东西除了打土豪就是靠缴获,后来求乡村大嫂子织了几尺土布,用草木灰染成
灰不溜秋的,好歹做了身军装。记得当时裁剪的很糟糕,裤裆勒着屁股沟,走起路
来磨屁股,就这,还当宝贝呢。”段鹏等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参加战斗,用梭标捅死一个敌人,缴获一枝老套筒,你们没见过这
种枪,是清末光绪年洋务派大臣张之洞创办的汉阳兵工厂的产品,射击精度极差,
很容易卡壳,我那枝老套筒的膛线都磨平了,子弹总是翻着跟头出去。后来,我又
缴获一枝‘中正’式步枪,是国民党河南巩县兵工厂的产品,抗战之前,这种枪算
当时最好的步枪,只装备中央军部队,其实也只五发弹容,单发射击,人工退壳,
射程和精度还不如日本的‘三八大盖’。抗战时我用一枝德国造驳壳枪,它的正式
名称叫毛瑟‘M1932’式手枪,口径7.63毫米,弹容二十发,有效射程一百米,这
种枪适合近战,枪身后有快慢机头,拨动连发机头,能顶枝小冲锋枪,在当时可是
枝好枪。后来,就没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枪越来越小,也没机会冲锋了……”
李云龙笨拙地把手枪重新组装好,把子弹顶入枪膛,他仔细抚摸着蓝汪汪的枪
身,枪柄在他的手掌中渐渐温暖起来,仿佛有了灵性。他自言自语地说:“玩儿一
辈子枪,最后只剩下这枝小玩艺儿啦,这简直不算枪,是娘们儿玩儿的玩具。”段
鹏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态站在一边注视着李云龙,他们闹不清军长要干什么。时间在
一分一钞地流逝,他们都是老兵了,心里非常明白,在此处耽误的时间越久,危险
就越大,但他们谁也没说话,面对渐渐迫进的危险,他们面无惧色地稳稳站在那里。
李云龙抬起头,仔细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个忠诚的部下
告别,目光中饱含着疼爱和欣赏。段鹏的心里猛然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因
为他在军长的目光中看到了诀别,他的眼泪刷刷地顺着面颊洒落在胸前,不由失声
喊道:“军长,我的军长,请跟我们走,我们求您啦,求您了……”李云龙冷冷地
命令道:“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归队,听清楚没有?我从来不说第二遍,给我马上
走。”说完他绝然扬起枪口,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段鹏。“不,我们绝不走,您
要愿意开枪就开吧。”段鹏第一次拒绝了军长的命令,态度非常强硬。梁军跨上一
步,脸绷得近乎狰狞说:“军长、您应该知道这小玩艺儿对我们没用,我们可以缴
掉您的枪。强行架走您,我们有这个能力。”李云龙冷笑道:“嗬,真是翅膀硬啦,
敢缴我的枪……”话音没落“叭”的一声,子弹接着梁军的头皮飞过去。梁军面不
改色,动也不动地说:“军长,这没用,要是这小玩艺儿都能把我们吓住,那您亲
手组建的特种分队也太废物了。”
李云龙无奈地摇摇头,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们听好,一个军人,可以在肉搏
战中被敌人砍掉脑袋,但他绝不可以被侮辱,军人可以去死,但绝不能失去尊严,
你们想把我藏起来,过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认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对我
李云龙的侮辱,让我活得像行尸走肉。这样做,我只能认为是谁和李某有深仇大恨,
绝不是什么好心。你们明白吗?大丈夫来去赤条条,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死也得像
条汉子,干吗要我去学缩头乌龟?坏了我一世名声?”
段鹏、林汉和梁军终于明白李云龙决心已定,已无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
中大恸,这些心硬如铁的汉子第一次弯下从没弯曲过的膝盖,齐刷刷地跪在军长的
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他们要用这种中国最古老的礼仪向他们最尊敬的,对他
们有着知遇之恩的将军告别,这三个坚强的汉子热泪纵横,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说:“好啦,快走吧,记住!要保住这支特种分队,别让海峡
那边的同行看笑话,拜托啦!”段鹏等三人擦干眼泪,立正站好,向军长行了标准
的军礼,然后流着泪走出大门……
李云龙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上楼,从卧室的壁橱里拖出一只紫红色布面箱子,
他打开箱子,这是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发的将官礼服,据说当年为了这身礼服,很
多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都帮了忙,有的国家给料子,有的国家负责加工肩章和纽扣
之类的小物件,李云龙模了摸领花和袖口上面金灿灿的松枝,松果图案,那双和礼
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松紧口样式,将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别,将官靴的靴
头扁而尖,线条很流畅,这点微小的差别表明了1955年时解放军的正规化程度和森
严的等级差别。李云龙很困难地脱下沾满血的旧军装,慢慢地穿上这套已经过时的
将军礼服,心里想起当年授衔时他和丁伟等人嫌少将军衔太低而故意闹事的往事,
不由得轻轻笑了。那会儿还是年轻呀。礼服穿好了,他又从箱子衬里的小兜中取出
三枚金灿灿的勋章,他仔细端详着三枚勋章,心里暖融融的。有八一红星图案的二
级八一勋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战争中担任过团级指挥员的。有延安宝塔山图案
的二级独立自由勋章是授予抗日战争中担任过八路军、新四军团级指挥员的。有天
安门图案的一级解放勋章是授予解放战争中担任军级以上指挥员的。这三枚勋章从
设计到铸造都极为精美,上面镀着纯金,在灯光下很耀眼,这三枚勋章上浓缩着从
贫瘠的山沟里浴血拼杀而渐渐强大起来的这支军队的历程,也浓缩着李云龙个人历
史和百战搏杀的记载。他把勋章别在礼服的右胸上,戴上装饰着金色帽缏的大沿军
帽,对着穿衣镜看看,到底是礼服,穿上它,人变得神采奕奕,穿衣镜里出现一个
八面威风的将军,一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黄色的硬质肩章上,那颗
金色的将星在灯照下闪烁着……
他扶着楼梯扶手从楼上下来,慢慢坐进沙发,拿起电话拨通了马天生的办公室:
“我是李云龙,现在在我家里……这有什么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处搜捕我,怎么
就没想到上我家来看看呢?你大概只顾着在车站码头撒网了吧?看来你的脑子不太
灵活。说实话,这个军交给你我还真不大放心。好吧,你来吧,咱们该好好谈谈了,
毕竞共事一场嘛。记住!只允许你进我的大门,持枪的战士们不准进来,我手里有
枪,你马天生要有点儿良心,就不该让年轻的战士做无谓的牺牲。好,来吧,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两个膝盖微微分开,
被折断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闭上眼睛。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该走啦。身为将军,他不喜欢这种归宿,记得
一个著名的外国将军说过:一个军人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
子弹击中。李云龙同意这种观点,欣赏这种死法。可惜,生活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他环视着这熟悉的客厅,在这里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客厅里的空气中似乎
还留着田雨特有的芬芳气味,这沙发上好像还留着田雨的体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
有的温馨,眼前幻化出炮火连天的淮海战场,那小小的野战医院,那穿着白色护士
服的美丽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云龙啊,你是龙,我是
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他想象着,一条浑身闪动着金色鳞片的苍龙在一片云蒸霞
蔚中翩翩起舞,云中龙。。他不由轻轻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过,妻子能这
么看重他,还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会比第一次
活得仔细些,有滋味些,会多享受些欢乐,少存些遗憾。唉,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
没有好好读读书,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他记得赵刚劝过他多次,还手书了
一副条幅送他: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据说这是曾国藩写给其弟曾国
荃的。赵刚对这位不好学习的老战友很是恨铁不成钢,而喜欢以大老粗自居的李云
龙很不以为然,这条幅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李云龙轻轻笑了起来,每个人回首一生,谁能没有遗憾呢?当初要
不是参加了红军,他李云龙守着家里的两亩薄地,还不是腚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也
许到老死也不会走出大别山一步,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个圆型的地球上,还
以为大地像块揉面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块,而遥远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
以。他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反围剿时,国民党那老掉牙的双翼飞机,在飞机的俯冲扫
射中,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问:“班长,这大鸟儿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净碰上文化人了,要没这些有学问的
人,他还不定傻成什么样呢。他碰上的第一个文化人是他当营长时的营教导员朱玉
成。李云龙和他相处了很短一段时间,朱玉成就牺牲了。李云龙清楚地记得他是翻
越夹金山时滑下山涧牺牲的。那天天气很晴朗,映入眼帘的色彩也很绚丽,蓝色的
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红军部队,宣传队的女兵们站在没膝深的雪里打着
快板鼓动着士气,山上山下红旗翻卷,朱玉成在李云龙身边随口吟出几句古诗,让
李云龙至今记忆犹新: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
雪满天山路。朱玉成话音没落,脚下一滑,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深涧飘落下去……
唉,打下这个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这个朱玉成要是能活下来,1955年
至少授个中将。他也是从大别山深处走出来的。大别山啊,当初黄麻暴动,几十万
大别山子弟参加红军,如今还有多少?1955年授衔,来自大别山的将军有293名。这
些幸存者成了将军,可谁能忘了那倒在战场上的几十万大别山子弟?落叶归根,该
回去啦。
一别家乡四十年,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远远地他好像看见黑紫色的大别山主
峰金刚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勾画出险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古堡,显出一圈雄壮
而粗犷的轮廓,故乡的山野渐渐漫起蓝色的雾气,高大的松柏、杨槐、栗树把枝杈
刺向苍穹,村落、寺庙、水车、关隘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魂归故土,应
该是最美丽的人生终极,高官和厚禄,甚至轰轰烈烈的事业,都不如大自然的赐与
来得温馨。魂归故土,是他晚年梦寐以求的梦境。几十万大别山子弟都回去了,他
当然也要回去,那是故乡。。有多少次,他在《中国古代地名大辞典》上寻找着故
乡……北岭之在湖北河南间者,曰大别山脉。为江淮间一大分水岭。即周秦之冥也。
今凿山通道七十余里。平汉铁路通过之。西起湖北应山县。东至河南商城,罗田至
安徽霍却,霍山诸县之间。旧于关上设关隘十三……自古南北战争,恒以此为重险。
沧海横流,血肉横飞,方显出英雄本色,当年万源保卫战,敌军在不到30华里
的地面上,使用兵力竞达九十个团,数量十倍于红军,谁能记清当时打了多少次恶
仗?每天要牺牲多少人?他却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
了。那惊心动魄的枪声,那撕肝裂肺的呐喊,那悲痛欲绝的咒骂和呻吟,那狼藉遍
野的残肢断骨和头颅,那千疮百孔仍迎风飘扬的军旗;都沉寂了,流逝了,无影无
踪了,犹如做了一场梦……
李云龙睁开眼,他听到了汽车的刹车声和沉重零乱的脚步声,他从茶几上拿起
了手枪。发现大门外有几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叭”李云
龙手里枪响了,子弹从一个战士的左耳边擦过,战士们立刻闪在大门两侧。李云龙
厉声喝道:“马天生,你可以进来,我说过,不要让战士们进来,小心我的枪走火。”
马天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都退到院子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李云
龙,我进来了。”马天生面无惧色地走进客厅。
李云龙满意地笑道:“马天生,敢在我的枪口下走进来,你还算条汉子,坐吧。”
马天生在面对李云龙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回答:“承蒙夸奖,这是你李云
龙第一次称赞我。可我并不感到荣幸,你该知道,一个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李
云龙皱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又来了,我说马天生呀,你咋像演戏的?翻来
覆去就这么几句台词?你我好歹共事一场,如今我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说那些套话?”
“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分歧,因为政治观点南辕北辙,你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现在
还采取对抗的手段,你怎么能听懂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语言呢?李云龙,你走得太
远了,我劝你放下那枝枪,这才有出路。”
李云龙冷笑道:“军人没有交出武器的习惯,除非他死了以后。说到出路,你
可想错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给自己留条出路,所以你这话等于没说。我找你来不是
为了和你争论这些理论,因为我这辈子就没闹明白过,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尽
管你比我有文化。我只想告诉你,我李云龙这条命,不喜欢听别人摆布,谁都不行,
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行,现在的中央文革也不行,我这条命得由我自己摆布,我有
权利选择自己的死法。我李云龙这条命虽说不值钱,可也不能被别人轻轻松松就拿
走,这活儿得由我自己于,你知道一个军人最体面的死法吗?上吊?服毒?都不行。
那是老百姓的死法。告诉你,军人的死法应该是用子弹。你看,我把枪口对准太阳
穴,当我扣动扳机时,子弹会从我另一侧太阳穴穿出,随着子弹喷出的是我的血和
脑浆,那时你会看到,我李云龙的血是热的,滚烫滚烫的,冒着热气,我的脑浆是
白的,像没点好卤的豆腐,糊里糊涂的,这是因为我这辈子没闹明白的事太多。这
颗子弹从我太阳穴穿过后,应该打进那边墙里,那墙是灰墙,不会产生跳弹,如果
你想留个纪念,就把这弹头挖出来,我送你了。如果你不稀罕,就把它留在墙里,
将来不管谁得到它,和我都是个缘分。昭,还有,这颗弹头可能有些变形,因为我
的颅骨比较硬……”李云龙用右手举起手枪,把枪口抵住右侧太阳穴。
马天生的脸色候然变得像一张白纸,他失声喊道:“李云龙,你不要开枪……”
他冒死猛扑过去想夺枪。“叭!”一颗子弹打在马天生脚前的地板上,离他的脚趾
只有一寸远,马天生僵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老李,你不要冲动,你我的关
系到了今天这样,也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有些过分,我们好好谈谈……”李云
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懒得说话,他的食指猛地扣动了扳机……
-
回复: zt 《亮剑》
京军事学院丁伟将军的论文,他的重组
战略大格局的构想,他的战略预见性。继而想到老战友李云龙早逝,孔捷将军不禁
热泪纵横,难以自抑……
李云龙的野战军也奉命调防,作为战略预备队调往可能爆发战事的地区。而马
天生到底没当上这个军的1号首长,李云龙死后,他的精神似乎也垮了,变得沉默寡
言起来,后来他主动要求调走,被调往北京的一所军事学院。据说,还是干他的老
本行搞政治工作,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这年的7月,在美国佛罗里达洲东部的卡纳维拉尔角的宇航中心发射场上,一枚
巨大的运载火箭喷出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以第二宇宙速度飞向远方。这艘名为
“阿波罗11号”的载人宇宙飞船载着人类的希望穿过黑暗的茫茫太空,第一次将人
类送上月球,从这一天起,人类向宇宙进军的新纪元开始了。在这个躁动的、喧嚣
的,充满暴力、鲜血和争斗的地球上,各种不同肤色、不同政治信仰的人群都暂时
停止了争吵和厮杀,全人类都怀着庄严肃穆的情感迎接这伟大的新纪元,这是人类
的骄傲,人类的希望。
伟大的、举世无双的贝多芬,他把自己博大精深的思想和对人类的无限爱恋和
希望溶进了一曲响彻天宇的颂歌。在这伟大的时刻,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响起了
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中那辉煌的第四乐章。那规模宏大、气势磅碍的大合唱《欢
乐颂》,把全人类的情感都推向了极致。拥抱起来,亿万人民。让全世界接着吻。
此时,在这个喧闹、杂乱无章的地球上,只有少数人类的智者能够以窖智的眼
光透过重重迷雾,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场全新的工业革命将席卷全球。人类和
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结构将随之而引起巨变。这场在量子电子学、信息论、分
子生物论、海洋工程、核子学、生态学和太空科学的综合科学理论上发展起来的新
工业浪潮将要使人类从此步入辉煌的时代。不仅如此,还要深刻改变人们赖以行动
与处世的信息结构。改变人类对思考问题、综合情况、预测行动后果的方法,改变
识字在生活中的作用,甚至改变自己大脑的物质组成和化学性质。
这一年,与中国毗邻的日本及后人称为“亚洲四小龙”的香港、台湾、新加坡
和韩国都展动起日渐丰满的羽冀,开始了后来令世人瞩目的经济起飞。……
时间又匆匆过了十年,公元1978年。在李云龙将军恢复名誉、平反昭雪的大会
上,在大会将要结束人们即将散去时,从门外匆匆赶来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
他们都穿着便衣,腰板挺直,动作敏捷,与会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曾是职业
军人。这三位老者刚刚走进会场,猛地看见李云龙将军的遗像。他们突然像遭到雷
击般地僵住了,顷刻间三人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遗像前,为首的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
喊声:“老首长,我的老首长啊,我们来看你啦……”说罢泪飞如雨,三人都发出
一阵撕心裂肺的号陶,久久的、不间断的痛哭声使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离去时留下一束鲜花,在花束的红丝带上没有任何署名,只别着一颗金星,
由于年深日久,金星的镀金层已经氧化褪色,变得暗淡无光。与会的大部分人都不
识此为何物。只有几个退役离休的老军人一睹此物,都不禁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老人们告诉年轻人,这是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代表将军军衔的将星……
又过了二十年,这个城市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临海滨的一座哥特式小楼前,来
了一群中年男女军人,他们按响了门铃。小楼的主人是个来大陆投资的台湾商人,
他曾在军中服役过,认得军衔,他发现这些军人的军衔都不低,其中有一个少将,
其余都是大校、上校。军人们很有礼貌地提出请求说,他们曾经在这座小楼里度过
了童年;今天是特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故地重游,不知主人能否满足他们的请求。
商人是个好客的人,既然是此楼的前住户,当然有权利参观一下故居,这和他
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一些有身份的高级军官。主人热情地领着军人们
参观了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军人们又提出能否去后院看看。主人说当然可以,他
把客人领到后院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主人抱歉地请客人随意参观,自己匆匆
去接电话。电话是有关合资项目的事,主人谈的时间稍稍长了些,当他放下电话匆
匆赶到后院时,不由被眼前情景惊呆了,这些穿着笔挺的毛料军服的军官竟齐崭崭
地跪在院墙前,抚摸着墙面的点点斑痕,正哭得像一群孩子……
商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打扰这些正在痛哭的军官。他知道军人一般是不喜
欢流泪的,看来这座小楼里可能发生过一些令人辛酸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