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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反正,不是住我这种人的。”他看着她笑着说。
事实是,他很快就住进来了。
讲老实话,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里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当,完全是个还没发育好的慌里慌张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没有旁的值得请吃饭的女孩子,他才不会傻等着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够暖,从她们公司一出来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缩起来了,看起来怯生生的。即使没有羊绒大衣也可以穿羽绒服嘛,女孩子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是非常愚蠢的,没有温度又哪里来的风度?在小饭馆里,一杯热茶下肚,她的样子就好看了一点儿,沉静的样子,更好看了一点儿。而且,人家到底是学文的,讲起话来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们影视公司挺来钱的吧?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潘多试探道。
“两千五。”
潘多立刻觉着英雄气短。潘多大学毕业为着出国方便,没要国家分配,在中关村计算所下属的软件公司随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么特长?你,”潘多眼里闪着笑意,“不会是编电视剧的吧?”“不是。”周蒙想了想,说,“我工作认真忠于老板,另外,也有点儿小运气。”“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问。
“那你要去问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气烧得热,一转眼,周蒙已经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开领毛衣。人是环境中的人,在这间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潘多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温柔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书架上的小说,转过身,说:“你特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也特爱看小说,她也姓周。”周蒙递给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么,只是不论说什么,都像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物。潘多就像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跟她上了床。如果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蒙没有等待潘多的电话,那是自欺欺人。
现实就是这么的富于戏剧性,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给她打电话,周蒙上卫生间回来,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她。
把她懊恼的……
周蒙先给周离挂电话:“哥,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周离说没有。
那么,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着表足足等了一刻钟,他没有再打过来,她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潘多约她明天去中关村玩。
周蒙决定拿拿架子,推辞说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觉。
“来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情意绵绵。
第二天,是冬天里温暖得像春天的一个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个小时。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蓝色的薄呢连身长裙,一个色系的长大衣,口红是浅浅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这身打扮,他早给她打电话了。
灰蓝这种颜色,是特别适合周蒙的一种颜色。
“对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没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走,先吃饭去。”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亲她了?
从麦当劳出来逛海淀图书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张爱玲文集》,翻过来看了看价钱。
“买吧。”潘多说。
“都看过了,我想买的是欧·亨利。”
“买吧。”潘多掏出了钱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买这套书,我跑遍全城的书店。”“给女朋友买?”周蒙笑问。
“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不会那么想看张爱玲。买到了吗?”
“没有,跑遍全城都脱销。”潘多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读的大学。“可是,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所有的书摊儿上都摆上了这套书。”
“你买了?”
“没,她跟我吹了。”
就像风吹拂到脸上那么自然,他又亲了她。
不是不喜欢他亲她,只是心里的那份难过没有办法说出来。
路边有花店,潘多说:“我给你买花吧。”
周蒙认真地说:“不用了,真的。”
他还是买了,买的是红玫瑰。
她想说:我更喜欢康乃馨。她没有说,只要是花,就没有开不败的神话。在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最初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才第二次见面啊,爱一个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现在哪里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她。不然早晚会被反问:“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当晚,周蒙满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一挨枕头就酣然入梦。
她累了,谈恋爱跟上班一样,需要体力。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谁啊?”
是午后,米色的窗帘上印遍了太阳。
“你哥哥。”
有一点点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说好的,今天不见面,她有一个文案要在星期天赶出来。 “等会儿。”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开门。
“昨晚怎么没回家吃饭?”周离一进门就问。
“逛书店去了。”周蒙边洗脸边说。
“爸爸的意思,”周离顺手拉开窗帘,“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赶一个文案。”
周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妈<-*和谐*-><-*和谐*->……”
周蒙铺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妈<-*和谐*-><-*和谐*->忌日。她妈妈最喜欢北海,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给忘了。
“就我们三个去。”周离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过。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红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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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漪,悄没声儿地笑了。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挤杂乱。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纸上。“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点点就是这样。”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现在还没信儿。”“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 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他。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的电话。“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年准备再考一次GRE,争取能上 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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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义。——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训。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啤酒呢。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来。”“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他说话的样子……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坐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家车上。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不行?”“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儿出国。”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至于出国,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馆子?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一地。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看过。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时的娇弱,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潘多有点儿动情。
“周蒙,我们结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板起她的脸,以为她哭了。
“没怎么,你去打电话吧。”
“真的要做呀?”
“当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犹豫地看着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没见过比她更怕疼的女孩。“有多疼?”她顶认真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潘多笑着说,“反正比那个要疼。”
“可以用药物。”
“一样疼,还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权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现出高瞻远瞩的理智。
“那倒是。”
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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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我饿了,饿死了。”周蒙说着下床换衣服。
就这么定了吗?就连潘多也觉得太过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馆子点了几个周蒙爱吃的菜,吃着吃着,潘多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国会把你甩了?”
周蒙笑着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潘多这么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把心里的肮脏念头说出来。
奇怪的是,她信得过潘多,可她信不过李然。
其实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识最旺盛的大学时代,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见着一个模样略为周正的就紧着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来就咂着嘴跟她讲今天在地铁里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的漂亮,也说不上哪儿那么招人,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女孩儿的牙齿,特别白也特别整齐,一笑,满面生辉。
观察还挺细致。
男人没有不看女人的吧?区别只在说出来还是不说。
周蒙笑起来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是不在乎还是气量大?潘多说不清,她跟别的女孩儿有点儿不一样。
她挺淡的,不怎么黏人。
有时候潘多甚至觉得,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当然,他要是一连几天不来,她也想他,一见面会比较主动地跟他亲热。周蒙的所谓亲热,也就是抱抱。
这也是最让潘多心怀不满的,要论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简直碰不得,都那么多次了,还疼,也绝了,她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可是,要他现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那就算是吧。她哭过一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哭个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他怎么委屈她了?问她,她说想她妈了。
是想她妈呢还是想老情人呢?那个叫李然的。
对李然,潘多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还能没点儿历史问题?又没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性关系的男女关系是简单的,潘多是这么看,就算女的还会想想男的,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脑后了。这个论点他早跟周蒙说过。
要说周蒙真是那种标准傻女孩儿,还瞪圆眼睛问他呢:“真的吗?真的会忘了吗?”他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创建分公司的,春节前才飞回北京。
周蒙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了,不过老朋友有这点好处,不要说隔了几个月,隔了几年都不会有陌生感,一上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
在“百盛”顶楼的快餐厅一见面,戴妍就说:“哟,一脸春色的,有男朋友了吧?”
周蒙点点头。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点儿脱口而出,都打掉一个孩子了。
“都什么?”戴妍盯着周蒙的脸问。
“都老夫老妻了呗。”周蒙转开话题,问,“你呢?”
“他今年会送我去读深圳大学的MBA,以后我就长驻深圳了。”
他,没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样才能绑住一个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飞着眼角,“做他的partner,从他床上做到他事业上。”
——“葛俊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葛俊到底傍了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你总要用你有的去换你没有的。
“说什么?”
“还不是说你。”
不约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没有让自己的现任男友见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话,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
这是周蒙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际圈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后,2001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贷款十二万买下的房子里接待了戴妍。像大学时代一样,她们不是互相嫉妒的两个女子,而是相互羡慕。
周蒙有的戴妍没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面,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比如男人比如金钱。1996年3月,就在潘多准备再考一次GRE的时候,钱都缴了,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拿到了该校电子工程专业的全额奖学金。
同年4月,按照他跟周蒙认识以来一贯的办事速度,他俩把结婚证领了。
领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他俩请张晓辉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鸭。晓辉要“衣锦还乡”了,火车就是今晚十点的。
鸭子还没片好呢,凉菜也才上了两盘,张晓辉已经跟潘多干了好几扎啤酒了,只听她话里有话地说:“多多,我走了,你可别欺负我姐们儿。”
潘多冲周蒙挤挤眼,说:“哪儿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
晓辉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门口见到周蒙,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脸上的神情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内心世界无法自拔。
周蒙打掉过一个孩子,晓辉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历就夹在几份报纸里乱堆在桌上。这是让张晓辉看到了,要是让周蒙的家里人看到了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她对潘多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国呢,他们就这么同居下去也行。不过,同居时间越长,结婚可能性越小。现在,潘多说话就要出国了,走前如果不结婚的话,谁都会认为周蒙是给甩了,第一个,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转眼,鸭子片好上桌了。
晓辉夹了几块脆鸭皮,抹上甜面酱卷上饼,送到嘴边,不忙吃,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多多,开始办护照了吧?”
“不急,8月底才开学呢。晓辉,我说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过两天我要开车到天津吃海鲜去,没你可就不热闹了。”
“护照还用他去办呀,”周蒙在一边说,“他们家那么多亲戚,堂姐夫就有五个,老太太一声令下,早有人张罗去了。”
“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呢?”
周蒙一笑,没回话。
“我们自己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啊。”潘多说着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两本红色塑料皮包着的结婚证,“昨天下午做的婚前体检,今天上午领的证儿。”
“这么快。”张晓辉推了周蒙一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礼。”
晓辉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圈细细的白金指环。
秀气是秀气,像这么细的白金指环不到300块钱就能买一个吧?
说到婚戒,晓辉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环,款式是简洁的,坏在太像顶针。
不过,晓辉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戴婚戒了。
北京这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嫁过,晓辉嫁过的,远在她从四川来北京以前。当时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岁数,还是走后门领的结婚证。
对于婚姻的体会,晓辉有一个:一个女孩子,为着种种的不如意去嫁人,嫁了,只有更委屈。打个比方,结婚哪,有时候就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儿。
周蒙以后要吃苦头了,晓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来,干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婚后
中午,从高干病房一出来,老远地,李越看到一个孕妇慢慢地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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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走近一点儿,可以看到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额,穿的是双大红拖鞋,一双脚胖胖的,天热,长发盘在头顶,盘得太松了,一路走着,碎发一路往下掉。“李越姐姐。”
李越已经擦身而过了,听到对方轻轻叫了一声。
只有蒙蒙会这样叫她,声音也是微哑的,却是那么柔和好听。
定睛再看,李越毫无顾忌地大叫了起来:“蒙蒙,你怎么在这儿?”
周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么在这儿?这还用问吗?
“他比我小。”
当然李越没有想到周蒙会找一个岁数小的丈夫,不过,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潘多,潘冬子的潘,多少的多。北京人,独生子,学机电工程的,很会做饭。”周蒙边想边说,脸上的笑容漾了开来,“他大后天就要走了,去美国。”
“去读书?拿到奖学金了?”李越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蒙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佛说,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实不过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吗?周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华社总社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没见上面。“李越姐姐,你回来度假?”
“就算是吧,我们家老爷子病了,我回来看看。”李越嘴里说着,手里打散了周蒙的头发,给她编了根儿独辫,“凉快了吧?”周蒙不在意地点点头,一脸关切之色:“伯父什么病啊?严重吗?”
“老毛病,他心脏不好,过两天要做搭桥手术。”
“哟,那可是大手术,挺危险的,手术台上的事儿可没准儿,我妈那时候还不是糊里糊涂地就……还是名医呢。”“是手术事故吗?”
“也不是,医院一直说手术是成功的,依我看,医院也是稀里糊涂。”
李越听着,有点儿发怔,这是蒙蒙?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周蒙看她发怔,误会了,“你也别太担心,我妈那是运气不好。心脏搭桥手术在北京的大医院成功率还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过,用的进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现在精神着呢。”李越不由得乐了:“嗬,你现在不仅有婆婆,还有个太婆婆,怎么样?跟她们处得好吗?”“还行,我又不掐尖儿要强,又不跟他们一块儿住,”周蒙顿了顿,“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说孩子生下来不用我管,她来带。”“做B超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才四个月,还看不出来呢,李越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特倒霉,人家五六个月的都不是特显怀,我就特显。吓得我现在都不敢吃东西,怕胎儿越长越大,到时候生不出来可怎么办?”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话,阳光直直地暴晒下来,一辆出租从身边驶过,李越赶紧招手。上了车,周蒙犹自叨叨着:“……我挺希望生个男孩儿的,潘多不仅是独生子,还是三房合一子呢,他两个伯伯都没有儿子。现在潘多奶奶就说,我生女孩儿也不用怕,反正到了美国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儿比较省心吧?女孩就麻烦,得给她操一辈子心。可是,小时候还是女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么给她打扮就怎么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来,看了眼窗外,“我们去哪儿啊? ”“去‘赛特’,”李越溜了一眼那个颇为可观的肚子,“你行吗?”
“行,医生还让我多走路多运动呢。可是‘赛特’东西太贵了,咱们还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的。上次,我在‘百盛’……”看她说得兴致勃勃的,李越有一刹那的失神。
周蒙这时回过头来:“李越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讲话?”
眉目如画,人还是那个人。
“蒙蒙,见到你真高兴。”李越顺手用面巾纸给周蒙擦额上的汗。
周蒙静了一霎,可是她不愿意多想,因为不愿意想,更需要说话。
“我也是,多巧啊,其实我是在医院里转着转着就迷路了,本来今天潘多要陪我来检查的,他要来,我就碰不上你了,他从来不会迷路。”“潘多忙吧?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们家亲戚多,挨家吃饭呗。”
“今晚你们有空吗?有空的话,我请你们吃饭。”
“应该我们请你,李越姐姐,是我结婚呀。”
“别客气了,等你们哪天学成回国再请我。”李越看看外面下火一样的耀白街道,“咱们先逛商场,等逛完商场也就到饭点了。”“李越姐姐,你肯定会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个老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蒙蒙,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门口进来一个男孩子,光头,戴眼镜,穿双拖鞋,T恤卷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轻男孩子特有的结实而细韧的腰部,浅浅的胸口油着汗珠。周蒙立刻扬起手。
至少有一点,李越明白周蒙为什么会选择眼前这个男孩子,他的身体。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来,走到面前,先不讲话,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面颊。周蒙立刻脸红了,嗔着没礼貌,让他把T恤放下来。他一边嚷嚷热,一边还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乖得像个小弟弟。
周蒙给他介绍:“潘多,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样坐下来:“李越,我有个大学同学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吗?”周蒙不高兴地指着潘多:“ 你得叫李越姐姐。”
这潘多还不是张口就来:“姐。”李越笑着点点头。
潘多侧着头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裤,那式样颜色在北京都很少见。“咱姐在哪儿发财?”
周蒙又不高兴了:“你怎么张口就是在哪儿发财?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记者,新华社驻香港的。”潘多倒是怎么说都不生气:“记者,记者还不发财?发海了,对吧,姐?”李越不免帮他一句:“大财没有,小财不断。”这也是实情。
“潘多,你来点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饿了。”李越把菜谱推过去。“你们点,你们点,我不饿,天天有饭局,现在一看菜名都恶心。”
“那我们点了,你不许吃。”周蒙又戗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长声调,“都让给我老婆吃。”
李越看这小两口言来语去的,觉得挺有意思,没想到,周蒙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媳妇。他们是在西单的“阿静 ”粤菜馆吃饭。
菜最后还是李越点的,她点了“阿静”的几个看家拿手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结婚礼物——一对情侣表拿给潘多看。“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颜开,“谢谢姐。”
他显然比周蒙要识货。
“周蒙说你的皮肤对金属过敏,这个牌子本来是休闲型的,这一款完全不用金属,对你比较合适。”李越款款道来。说真的,刚才李越在“友谊”商店买表的时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没怎么在意。潘多说话就把表戴上了,还一个劲儿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让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声嘀咕:“我没说错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轻轻说了句英文:“Heiscute.”
周蒙当时不理解这cute该怎么讲,到了美国以后,一天到晚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她才明白李越是说潘多可爱,译得更精切一点儿,是逗人的。潘多确实够可爱,点菜的时候他说不吃,菜一上来,他左右开弓比周蒙、李越两个人合起来吃得都多。一边吃一边大夸李越,夸她会点菜,夸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还好,她没有太实心眼,没有少点了菜。周蒙跟李越两个人对视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点了根烟,不吃了。
“打算去美国生这个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国籍了。”李越问周蒙。
周蒙摇摇头:“恐怕来不及。”
潘多搂过周蒙的腰说:“我们还是准备生个中国公民,我们爱国。”
周蒙推他:“得了,你别厚颜无耻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就是死也要一头撞死在你祖国的领土上——美利坚合众国吗?潘多一本正经地问:“我说过这话吗?不能吧,那不成了认贼作父了吗?连人家香港都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李越觉得周蒙有点儿太不给潘多面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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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呢,他们心理学家又讲,越是那种彬彬有礼的夫妻越是危机四伏。“潘多是学DoubleE的?五年下来拿个博士,在美国找个年薪六七万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国,行情她大概了解。潘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其实我们这个专业,不是吹,读个硕士就够找工作的,读博士那是为讲起来好听,一介绍,谁啊?Doctor潘,比较提气,以后也给我儿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周蒙不依不饶。
“女儿更好女儿更好,现在不流行女强人吗?就是像你这样的。”
潘多显然明白李越在想什么,趁周蒙不注意,他冲李越挤了下眼,意思是:我让着她呢。李越莞尔,就在去年,小宗还无限感慨地叹息: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结了婚怎么就说个不停了呢?
因为委屈?这好像是结了婚的女人最常见的心理状态。
与之相反,娴静来自内心的满足。
“其实,我俩本来没想要这个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医生非劝我们要,说头胎就做人流以后会造成习惯性流产,又说要生还是年轻的时候生,对体形影响小。”医生是这么说的,可说的不是头胎。
周蒙1月刚做过一次人流手术,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儿,算是蜜月旅行,结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个翻江倒海,别说吃海鲜了,光闻那味儿就犯恶心。也是有经验了,立刻让潘多去买试纸。
潘多一看试纸变红,尖叫一声:“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两个人还是想去做掉,这次,那位相熟的医生不同意了,说你们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没理由不要啊,再说相隔时间太近,对身体损伤太大,极易造成习惯性流产。李越自然不好多讲什么,心里估计到他们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频频颔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那是,这跟结婚一个道理,一时糊涂,结也就结了,也没那么恐怖。”潘多在一边接碴儿。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为忤。
“哦,结婚有那么恐怖吗?”李越笑着问潘多。
“当然好恐怖的,从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烟,点上,笑嘻嘻地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周蒙不怎么爱管我。”“管你干什么?不够累的。”
李越发现,只要静下来,比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后李越才回味出来,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
从“阿静”吃完饭出来,潘多是一个人打车先走的。李越听到他跟周蒙交代说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云观上香,周蒙没吭气。临到上出租车,潘多又回过头来,拨弄着周蒙的头发,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周蒙才笑了。李越有意落后几步,这时候跟了上来。
“蒙蒙,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铁站,一下地铁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铁回家,可惜咱俩不是一个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没坐北京的地铁了吧?”
“这次回来还是头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这身衣服在香港买的?”周蒙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一丝艳羡。
“嗯。”李越这身衣服其实是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
周蒙叹口气,嘴角挂下来:“真想快点儿生,不然什么好看衣服都穿不了。”“这可急不得,十月怀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着说。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说:“我都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叫《我恨怀孕的十个理由》。”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对潘多厉害?”
“也不是,——我对他厉害了吗?”
“还不厉害?说话跟吃了枪药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厉害,是……”周蒙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结了婚都这样,他说什么,我就反什么,跟条件反射似的。”周蒙曾经问过潘多,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潘多的回答堪称朴素无华:“你那些朋友还有你们家人都知道咱俩好,我出国了,走了,你怎么办啊,别人会怎么看你?”周蒙是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虽然他不爱她,而她也知道。北京地铁站还是老样子。
虽然已经八点多了,夏夜漫长,地铁里的人一点儿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惫。李越和周蒙两个左右是不着急,在报摊儿上随意翻看着书刊杂志,希望等上趟空点儿的车。“最近国内有什么好书?”李越问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几个月没去海淀图书城了,想买一本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哪儿都没有。”《江村经济》?蒙蒙也有兴趣看这类学术性很强的经济学专著?不过听说这本书文笔也很好。前后,错也不会错过一秒钟,两个人的视线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装帧精美的硬版摄影集上。书已经有点儿脏了,封面上是一个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样子很抓人。书名是《来自另一世界的风》。
周蒙翻开扉页。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李越只觉着心一沉:她是那样细致而眷恋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完全没有看见站在李然身边的杜小彬,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印着——摄影:李然。文字:杜小彬。周蒙抬起脸,这一瞬间,她旧日的那种安静美好的神情又回来了,可她只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宗刚买了套新房子,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楼上楼下,才20多万。”李越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好,车来了,很空。
目送着周蒙乘坐的列车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了,李越才转回到书摊上,买了那本书。她想换本新一点的,摊主说没了,这书不是他进的,是个朋友托他卖的,真要的话还可以便宜点。李越前后翻看,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的。李越这时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实长得有点儿像。
这叫夫妻相。
香港人顶迷信,李越从小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本来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那算命先生蛮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进来瞄她一眼先逗个闷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李越靠在沙发上,脱口一句粗话:“你算得真他<-*和谐*-><-*和谐*->对。”
算命先生宠辱不惊地一笑,问明李越的生辰时日,才一条条讲开去。
什么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门有朋友有贵人,一生财来财去,三十以后有一劫,恐是牢狱之灾,因此,香港这个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最后,他说她心里有个人。
李越一怔,怎么搞得这样浪漫?连这个也算得出来吗?
没有算出来的是,那个人面目模糊,她经常不能确定,那是一个现实中的人,还是她的心造出来的一个影子。有的时候,现实中的某个人会跟那影子很合,她几乎以为就是他了。
他乡遇故知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记者招待会上,她一眼看到了他。会后,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个外国通讯社来港的。她不认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没有提问,在那种场合,出风头的照例不是内地记者。
两天后,在一个非官方的酒会上,她跟他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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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李越立时非常懊悔去那个酒会,李然手上挽着个女伴,当然,他怎会寂寞?“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绍她,“新华社香港分社首席记者。”显然,他对她的现状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 年离的婚。
“王颖。”又向她介绍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讲师。”
那是个相当明丽的短发女子,虽然很时髦,不用讲话也看得出是内地出来的,随后李越知道王颖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称呼,是学妹。“回北京给我打电话。”一边有朋友招呼他们两个,李然给李越一张名片,“ 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几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没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电话。”临转身,他笑着,亲切地对她说。
“他是谁?”李越的一个女同事凑上前问。
“我的前男友,满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现在都不肯将就。”女同事同情地问,“那么你还爱他?”李越知道开错玩笑,只是懒得解释。所以她不适合在香港给内地做新闻,务必避开敏感话题。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侧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为年轻,总给人青湿流丽的感觉,不似现在,头发修得短短的,皮肤黝黑,举止干练,一笑起来,牙齿闪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电话,他是从机场打来的,马上要登机了。短短的几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讲些什么客气话。
等放下电话,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个杯子。
是的,他想问没有问,而她想说也没有说。
9月,李越奉调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人,她初恋的那个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里,一直也没有打。不过她已经几次听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要你想见一个人,总不愁没机会。一个星期五,吃过工作盒饭回来,李越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购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条文化快讯上,有人用粉红色的彩笔画了个圈。李越禁不住抬起头来环视左右,当然没有人。作为新华社的资料室主任,李越至少还享有个人办公室。那条文化快讯的标题是“李然摄影个展”,时间从本周六开始,为期一周,地点是保利大厦。是谁这样鬼祟?
这不像李然的作风。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报社大院儿父母家吃完中饭,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场面比李越预想中热闹得多,已经下午了,来捧场的人还是不少,有记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访问。李越随即会意到,他们大概都是下午才来的,星期六上午要揪个大活人出来还真不容易,都躲在家里补觉呢。李越看到一个人,小梁,资料室的小梁。
她心里有点儿谱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满面迎了上来:“主任大驾光临,李然刚刚还说起你呢。”“是你,是你一直出卖我。” 李越几乎指着他的鼻子。
“本职工作本职工作,这是咱们资料室老常主任常讲的,一定要热爱干好本职工作,资料室就是为大家提供资料的。”“那么李然的资料呢?”
“据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离婚了,还没有结婚。”
“这我也知道,”李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们曾在西藏并肩战斗过。”
西藏?李越不响了。
“这一排都是赞助公司订下的,”小梁挥着手给她介绍,“保证绝版,李然只洗这么一张,底片都毁了。” 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边穷地区的风土人情,中国的城市还远远没有形成个性,已有的一点也在被迅速毁掉,好像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视全场,大多数作品下面都有写着阿拉伯数字的标签,少数几幅标着“非卖品”的字样。在一张小幅的非卖品前,李越久久驻足。
不知道做了什么技术处理,看起来仿佛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记忆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后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时节,即使不下雨,空气里树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浅浅的黛青的底色上,远景是一轮辉煌褪尽的落日,近景是一树灿烂至极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间,是一栋拆了一大半的旧式红砖楼,连楼顶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样的木楼梯还完好无缺,木楼梯上涂的是深枣红色的油漆,油漆斑驳处可以看到清晰的木头的纹理。不知道李然在哪里找到的,这样的木楼梯,50年代以前的建筑才会有吧?——李越转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小梁换成了李然。
“你喜欢就送给你。”
“喜欢不意味着占有,你自己留着吧。”这一点李越也跟周蒙极像,她们都不是占有欲强的人。“我再给你洗一张。”
“在哪儿照的?”
“李越,晚上有空吗?”代替回答的是他亲切的询问。
他其实是个陌生人呢。
一直以为大家是老朋友,直到那天晚上,看着李然跟旁人说话的神情举止,李越怀疑起来,是老朋友吗?她怎么完全没有把握他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男人?不消说,李然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手腕的动作尤其富于表现力,举落都有一种纯熟自如的节奏感。而且,那样恰到好处地诚恳,如果他说“是”,你很难说“不”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给人距离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他是那种人,转身就会走开的那种人。
那天晚上,李然他们包了个酒吧,吃西式自助,开了两打香槟,不断地有人走也不断地有人来,其中很有几个当红的模特和演员。最忙的倒不是李然,是小梁,他好像经纪人一样,又好像公关主任,谁都熟谁都认识。李越也看到几个自己的熟人,不过这真不是她想见到熟人的时候。
她知道他们会怎么想——靠山倒了才回来的吧?三十四岁的资料室主任,不是等于提前退休吗?都认定叶是她的靠山,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她为他生下私生子,连私生子几岁都晓得。如果真的有个孩子,那倒也不是坏事儿呢。
李然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他正向她走过来,深色西服,黑衬衫,没有打领带。平平的宽肩膀,会让不少女子即时产生靠过去的欲望。李越忽然心平气和了,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可是,好像小宗说的,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
反过来,他对她也是一样吧?
“李越,我送你回去。”他俯首对着她。还是那样细心体贴,看出她的局促。“不用了,你这里忙,还有这么多媒体的朋友。”
李然摇摇头:“其实这主要是为了多接客户,给工作室做的宣传,再说还有小梁呢。”说着,走在前头,给她拉开门。“李越,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有十年那么长?李越不觉得,也许是她时时想起他的缘故。
“饿坏了,陪我去吃碗面条,怎么样?”
“刚才你没吃?”
“怎么吃?那么些人。”他笑,笑起来比记忆中开朗得多。
“你要点儿小菜吧?他们这儿小菜做得不错。”
“我喝矿泉水就好了。”
他的视线停在她脸上,停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她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又移开了。“大碗牛肉面。” 李然把菜单合起来,对服务生说。
“李越,好久没跟小宗联络了吧?”
“小宗,他怎么样?那对龙凤胎该上小学了吧?”
“小宗移民了,去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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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越颔首,这两年差不多的人都在搞移民,也有不少人劝过李越,真是,她又没有小孩,她移民干什么?论舒服方便,还是北京。李然的牛肉面上来了,他却不拿筷子,只是看她喝水。
“不是饿了吗?”
“小宗讲你一直骂我。”
“你该骂。”
李然撑着额,从这个视角,他的抬头纹显得有点儿深。
“李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嘴角一扯,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我第一次见到蒙蒙,她不停地喝水。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吃面的时候,她一直喝水。”“哦,原来你并没有忘了她。”李越忍不住嘲讽。
“她出国前,你见过她?”
“是。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你,你的照片。”
李然迅速抬起头。
“在地铁站里,我和蒙蒙看到了你那本摄影集,有个最无聊的名字,叫什么《来自另一世界的风》,第一页有你和杜小彬的合影。她看着照片里的你,我应该怎样描述她的目光?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背弃和怨恨这回事儿。”她的目光吗?他从来都知道的。
可是他不再能想像出她的样子,隔着时间的河,她的面容日渐模糊。他并不是经常想起她的,他太忙了,每次都在他以为他忘掉了的时候,她又那么鲜明地回来了,鲜明得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触摸到她的皮肤。“小宗说,蒙蒙从不提我。”
“她提过一次。1995年,在你跟杜小彬结婚两年之后,蒙蒙第一次提到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一根烟夹在李然指间,一动不动——“她跟我说:‘李然出差就快回来了。’”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抖,烟灰无声地散落,如同往事。
也许他心里一直指望她会等他。现在,他终于证实了,却没有感到一丝满足。“李越,记不记得我原来在广州的那个女同学?”
“记得,是不是叫刘漪的?”
“1998年我们北大校庆,我才听老同学说起她,你绝对想不到,她跟她丈夫叛逃了。”“怎么会?”
“因为她丈夫涉及多起经济犯罪。现在,他们应该在中美洲的哪个小国家,永远不能回中国了。”“觉得内疚了?”
“也不是,听说她丈夫在外面很花,她也知道,可还是跟他走了。”
“女人对待婚姻的态度很奇怪,是吗?”
“不是奇怪,只是以前我不懂,而你,李越,你到现在还没有懂。”
“我?”李越点自己的鼻子。
“李越,”李然脸上有一种嘲笑的意味,“不用很爱一个人就可以维持一个婚姻的。”——“可是如果你爱她,”他脸上嘲笑的意味不见了,“即使你明明知道会伤害她,你都没有权利放弃。”李然在追悔。
但当他真的再次见到她时,他还是放弃了。
曲终人未散
这一定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有好几对结婚的,花园饭店一楼大堂用屏风隔成几个区,不接散客。李然在走廊里等小梁和李越,他俩在总台结一个月签的饭单。一个小男孩儿咯咯地笑着从李然身旁跑过,后边,一个女子踩着高跟鞋追了上来,嘴里喊着“潘登,潘登。”她在离李然几步远的地方攫住了小男孩儿,亲他的小脸蛋,母子俩闹成了一团。是母子吧?李然听到那小男孩儿叫“妈妈”。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后背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她的手脚,周蒙握紧潘登的小手,转过脸去。“蒙蒙。”李然脱口而出。
“你好。”周蒙直起身,微微颔首。
在多年的等待与准备之后,见到他,也不过说出最普通的两个字。
瞬间的对视,她先笑了,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让人心动也令人心碎。
“那是谁?”小梁问李越。
李越先是沉吟不语,然后锐声叫道:“蒙蒙。”后来居上,抓住周蒙的胳膊:“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简直不敢相信。”心里笑李越激动的姿势,小梁在一边忙着打量,这就是——那个——蒙蒙?人比照片显得艳丽,修饰完美,短发,简单的米白色裙子,一对小而晶莹的独钻耳钉,笑容可掬。只听她一句句地跟李越解释—— 一个人回来的,刚回来两个星期,回来接儿子的,今晚是参加她丈夫一个堂姐姐的儿子的婚礼。小梁偷眼瞄了下李然。
“妈妈,我要尿尿。”这时,她那个小男孩儿扭着小屁股说。
“我带他去吧。”李然说着伸出手。
“几岁了,小家伙?”小梁搭讪。
李越给他们介绍,其实早在西藏时期就在电话里通过话的,不过还是不提为妙。对方却比想像中健谈多了。起初她显然以为他和李越是一对,差点没祝福他们,及至知道不是,又大讲单身的好处。说刚在美国分期付款买了辆“宝马”,她和丈夫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离婚,因为只有单身贵族才最配“宝马”。说实在的,小梁就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位说话更不得体的成年人。
她接着提到李然,嘻嘻哈哈地说:“他怎么能剪平头呢,太难看了。”对小梁说:“你以前没见过李然,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她用手比着自己的肩膀,“人比现在帅多了,很多女孩子迷他。”李然带着小男孩儿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怔了一下,又笑了:“李然还挺耐心的,我从来没带我儿子上过厕所。”侧过头问:“李越姐姐,你们去哪儿?”李越看了下表:“我没什么事儿,本来准备陪他们去见一个客户。还有时间,三楼有个吧台,我们去坐一会儿,蒙蒙,你方便吗?”“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新郎新娘我都是今晚头回见,我把潘登交给我婆婆就成。你们看潘登长得像我吗?”实在是不太像,不过小梁和李越都觉得有责任说像。
名字叫潘登的小男孩儿有点儿认生,圆眼睛骨碌碌地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只是不讲话也不叫人,一个劲儿拉着<-*和谐*-><-*和谐*->妈要走。小梁注意到李然几乎一声不吭,李然一向都不多话的。不过他是那种人,你也很少能感觉出来他的沉默。等周蒙把儿子交给婆婆转回来,电梯口只有李然一个人。李然看到她说:“他俩先上去了。”她点点头。
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电梯无声地阖上。
就在电梯阖上的最后一个瞬间,两个背影轻柔地拥抱在一起。
小梁向李越发表观感:“……跟照片上完全是两个人。”
“是吗?”李越很感兴趣,“我觉得她变化不大,皮肤还是那么好。”
“你不觉得吗?”小梁谨慎地选择措辞,“她讲话有点儿夸张。”
“我想她是紧张吧,你不了解她,她是个很脆弱的人,而且……”
“他们来了。”小梁眼睛看着入口站起来。
“冰水,加很多冰的冰水。”周蒙坐下来先对侍者说。
单从面部表情上看,她并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样子啊。
“蒙蒙,告诉我,皮肤怎样才能保养得这么好?”李越拧她的面颊。
“睡懒觉,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在早上九点钟以前起来过,选课都选在十点钟以后。所以到今年秋天我才能毕业呢。”“你是学什么的?”小梁说不出的反感,他们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最枯燥的,统计,可是好找工作。我将作为我们班的第一名毕业呢。大概没有人像我,在美国四五年了一个硕士还没有拿到,不过虽然来得慢,只要我做就尽量做到最好。知道我现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年薪十万,”小梁咧咧嘴,“——美元?”
“才不,我最大的理想是退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
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年头,谁不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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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不过也有享受的时候,”她嘴角微微一斜笑了,“我在美国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在高速路上一边开快车,一边听CD盘里,一首喜欢的歌来回放。”“可是——”李然以一种迟疑的神情提醒她,“你晕车啊。”
“生了潘登以后就不晕了。”她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对李越说,“也许过两年,要是我婆婆还能帮我带的话,我会再生一个,我真想要个女孩。”“如果真的是女孩儿,我申请当干妈。”李越举手。
“当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周蒙声音笃定,“我要给她最详备的意见。”李越点头应和:“按轻重缓急,分一二三四,制表,打印。”
两个女人相视大笑。
小梁怎么觉得两个女人的话,其实都是说给李然一个人听的。
“还是那么任性,一点儿没变。”李然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周蒙听到过的最不公平的话,却没有反驳。
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事实是,她既没有戏剧性地摇身一变成了女强人,也没有在琐碎的生活中成长为一名憔悴的妇人。小梁小声跟李然商量待会儿见客户的事儿。
“你们去干你们的正事儿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周蒙赶他俩。李越说:“你们快去快回,我正好带蒙蒙到楼上工作室看看。”
“你们工作室就在楼里?”周蒙及时咽下一句话——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李然看着她,刚才,就在刚才,在电梯里。
她对他说:“我原谅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视着他,“我只是不能再相信你。”“我知道。”
他接着她的话,不过是话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蒙蒙,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飞机,东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对她的告别。
电梯刚下到一楼,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脑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车里等你。”李然说着只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楼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一个人的表情气质在几分钟内会迥然不同。隔着几张桌子,周蒙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她只是非常安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让人回想起她从前的少女时代。这样的不同,难道说,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她的伤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开电梯,“十五层。”
“在我的想像中他应该住别墅,有游泳池、美女陪伴。”周蒙嘴角挂着笑。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听过:“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里去了?”搞得李然挺恼火:“你真以为我是花花公子?”“你总不能说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着肩膀。
“那我至少还要给二十几个人开工资吧?你说我有时间跟女人泡吗?除了你。”真会哄人开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带子的女孩儿,是他们称作新新人类的女孩儿。新新人类,按小梁的说法就是:“现在的小孩儿看问题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带子是这样的小孩儿,永远穿低腰裤,大冬天的,浑圆的后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个模特儿,姓戴,圈儿里的人都叫她带子。在模特里带子算特有文化的,上过两年大学,正经学建筑的。一干上模特带子就退学了,小丫头说建筑什么时候都可以学,而当模特好时光就那么几年。带子是李然领进圈子里的,小丫头学什么都快,很快有了亲密的同居男友,爱得轰轰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贸的,经常出差,所以带子特别无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们工作室,比员工出勤率还高。天天在一起,带子感觉不大对:根据经验,身体长得漂亮的人欲望都比较强烈,虽然李然是个工作狂,可他并没有别的女人啊,两个人这么接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试了,李然一点儿病没有。
下了床带子有点儿后悔,立刻给男朋友打电话,第一句说她爱他,第二句告诉他出事儿了。男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两个人闪电结婚。
一切都是带子自己对李越讲的,最后来了一句:“李然至于那么绷着吗?”耸耸肩,一抬长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种见解:“带子不懂,只有我这种规矩人才特别想犯错误,李然,人家年轻的时候玩够了。”李越推开玻璃门,按亮一排排灯。
工作室挺气派的,两层打通的格局,装修风格简洁而现代。
“每个月开销很大吧?”周蒙问,摊子铺得这么大,一定挣不到什么钱。李越点头:“前两年市场好,现在不过是维持。可是不撑场面也不行,否则接不到大客户,像他们今晚去谈的服装集团,正打品牌,一年平面摄影的单子不是个小数,看火候快签合同了,在谈付款细节呢。”周蒙心里有一点疑惑,即使李越还没有跟李然结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儿吧?到现在才注意到,变化最大的其实是李越:一头烫成小波浪的浓密长发,因为瘦削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着,低低的锁骨,压抑的热情,性感到十分。也许她还没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应该有一种慵懒。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上下参观,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环的车流。
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举行城运会。
“北京变化大吧?”李越顺手合上一幅竖式百叶窗,回过头来。
“太大了,中关村力学所前面我都认不出来了。”
“蒙蒙,以后会回来吗?”“总要等拿到绿卡吧。还有潘登,我们想让他在美国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为了孩子牺牲,连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几个月杜小彬到北京来过,给她女儿办到英国念寄宿学校的手续。”“这么小就送出去?”
“也已经七岁了,杜小彬直说送晚了呢。”
周蒙在网上阅读过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发表评论说:“一个女作家至少要结两次婚,离两次婚,才算丰富地生活过。”是的,杜小彬刚刚结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来,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钥匙打开下一层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个套间,一半算起居室,另一半是卧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简单,一个小冰箱,一套两件式奶油色皮沙发,柜式茶几上散放着几本书。周蒙扫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面的专业书籍,信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无边的。”“怎么看这个?” 周蒙不能置信,虽然是学物理的,李然对物理的态度一向如同割袍断义。“不可思议是不是?已经报名投考北大天体物理的在职研究生了。”李越在卧室门口向周蒙摇摇手,“也许到头来还是觉得自然科学比较容易把握。” 过几年,李然真跑到一个小大学里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会感到奇怪的。“真邋遢,被子也不叠。”
一只暧昧的中床,卧具是周蒙喜欢的颜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弯下腰整理床铺。床头挂着一张小幅摄影,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目光刚待滑过去,周蒙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断壁残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气氛有异,回过头来。
“蒙蒙,怎么了?”
“没什么,”周蒙用胳膊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这是我们家原来的老楼。”李越释然了,怪不得那么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来以为是可以的。”周蒙抬起头笑着说,两行眼泪齐刷刷冲过她的面颊,“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个晚上,”她摇摇头还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当晚,李然跟小梁并没有去见客户。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把钥匙扔给他。
上了四环路李然才说刚打过电话了,改在明天谈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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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两边车窗同时按了上去。
乐声响起,是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梦幻曲》。
李然给他上过音乐课:《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去哪儿?”小梁问。
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李然突然轻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怀念。”
声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许久以后小梁还疑惑,李然,从头到尾,他真的说过什么吗?
周蒙的飞机也并不是第二天的,是后天。
不是想像的那样。
李然并没有不顾一切地要她留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她会留下来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们是有默契的。走过繁华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电话亭。
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
好像从前,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对他说。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要离开。
在店门口,一个少女比着条裙子笑着给身边打手机的男孩儿看。
少女的笑脸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罗大佑的哑嗓子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仓促的小店悠然响起: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流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让我们轻轻退开一步,等它——唱完。
一稿完于2002年1月28日北京二稿完于2002年7月25日得克萨斯三稿完于2002年12月1日得克萨斯四稿完于2004年 3月9日得克萨斯事与愿违的写作事与愿违的写作一直以来想写这样一个爱情故事,一定是非常相爱的人,但是一定不能在一起,而且一定——没有一方突然死去。2000年9月,在美国得州的一个中等城市,我终于开始写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发表过作品,我还从来没有完整地写过一个故事。谈过恋爱才知道怎样恋爱,写了小说才明白如何去写小说。
是这样的。
写着写着,吸引我的不再是那一段构筑多年,相望而不能相守的爱情。
是人性。
是本来不应该有谎言的生活本身。
吕挽2004年4月6日于得克萨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