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教研室版) zz

孔乙己(教研室版)

交大教研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靠墙放着几张桌子，桌子上齐齐的摆着电脑，可以随时进行科研。这里的研究僧们，傍午傍晚得了空，每每聚上三四个人，打上几盘Cs，——这是五年前的事，现在都玩魔兽了，一一附在靠近门口的电脑桌，玩的不亦乐乎；倘肯多花上几百块钱拉个外网，便可以玩网游，交更多的朋友，如果出到几千块，那就能买更高配置的电脑happy了，但这些研究僧多是新来的，大抵不敢这么猖狂。只有师兄们，才能占据了房间里面的好位置，开开心心地玩了起来。
我从07年起，便在交大的XX教研室里当学徒，老板说，刚进来，知识不够，怕做不了师兄们的好帮手，就把我安置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位子上。坐在门口的研究僧，虽然说话容易，但都是半瓶子醋，互相得不到提高。他们往住是这个爱玩QQ，那个爱玩CS，或者有的就爱在网上灌水，没有统一的爱好，大家的共同语言也就少了。老板见我跟大伙交流太少，说我不是科研的料，幸亏学校的制度在，辞退不得，便改为专为师兄们开门的一种无聊的事情了。
我从此便整天坐在教研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个严厉的人，师兄们的脾气也不好，总嫌我开门开的迟，教人郁闷的不行：只有孔乙己到了教研室，才可以轻松一下，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很少到教研室而坐在教研室里面的好位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眼神中时常夹杂着忧郁；一部乱蓬蓬的头发。虽然是师兄，可是老拿着当老板的架子，一副又古老又大的眼镜，似乎十多年没有换，活脱一个老学究的样子。他对人说话，总是用一些学术性很强的词，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又很像鲁迅先生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大家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的研究僧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被人告了啊！”他不回答，对我说到：“去帮我倒杯茶去，要开的。”便走去打开自己的电脑。他们又故意的笑道，“你一定又抄袭了人家的论文！”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在网上看了你抄袭的论文，都上新闻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参考不是抄袭……参考！……读书人的事，能算抄么？”接连便是牢骚的话，什么“审稿人水平低”，什么“参考文献”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教研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师兄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本科时成绩特好，但终究是应试人才，又不会创新；于是愈来愈差，弄到毕业成困难了。幸而有一些知识，便替老板批改作业，换些老板的好感。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性情急躁，改不了几本，便或多或少总是出些错误，惹得学生冤声载道。如是几次，老板也不再找他批作业了。孔乙己没有法，学术上不能创新，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抄袭的事。但在我们教研室里，人缘却比别人都好，经常帮我们解答一些考试题；虽然间或会出些错，但对我们还是有帮助的。
孔乙己在BBS上灌了半天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本科时得过很多奖学金？”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论文也发不出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超学术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教研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会拐着弯的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研一的新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国际文献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国际文献，......我便考你一考。SCI的全称知道是什么吗？”我想，论文都没发过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来玩我的游戏，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概念应该记着，以后发论文时用的着。”我暗想我和发SCI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老板也从来不指望硕士生发SCI；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不用你教，不是Science Citation Index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拍一拍我的肩膀，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EI，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出门去。孔乙己刚想开口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本科的学生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问孔乙己哪个专业的研究生好考，哪个专业的工作好找，哪个老板脾气最好，哪个老板发钱最多，孔乙己都一一作答。当大伙问到孔乙己毕业后去哪里工作时，他便摇了摇头说，“现在的读书人啊，一切总是向钱看。”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踱进教研室，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的论文还没完成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里面的研究僧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卷入了‘剽窃论文’案件。”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袭。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了丁院士的文章。他的文章，抄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提诉讼，后来上了法庭，审了大半天，再罚了许多钱。”“后来呢？”“后来罚了许多钱。”“罚了钱以后怎样呢？”“怎样？......谁晓得？或许是被开除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走出去接他的电话。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师兄们都还没来，我正趴在桌子上合了眼。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开一下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打开门看了看，只见孔乙己在门外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戴着那副老眼镜，穿一件破夹袄，伸着脑袋往教研室里探；见了我，又说道，“开一下门，我的位置还在不在？”这时老板刚好从门口经过，一面说，“孔乙己？你还有一篇论文没完成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低着头答道，“这......过几天我就写完，这次过来用一下电脑。”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要认真搞科研！”但他这回不再摆架子，单说了一句“我会写好论文的”“写好？你做科研的态度得先端正。”孔乙己低声说道，“我，我，我知道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来了几个师兄，便都偷偷的笑了。我打开了门，又帮师兄倒了杯茶，孔乙己已经坐在了电脑旁，抬头对我说了声“谢谢！”原来他那头发更乱了。不一会，他喝完茶，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老板到教研室里说，“孔乙己的论文已经过了初审了！”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的论文要答辩了！”到了期末可是没有说，到了放假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毕业了。
二零零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