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七八年前,工作不忙,身边也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玩乐。闲暇时写了十一篇宋诗的小文章,为美人一笑耳。当时首发在碧海红楼及生于七十年两个论坛。白云过隙,一晃间我也来维也纳四年有余,每每念及青春飞扬的前尘往事,不胜感慨。献丑贴上一两篇,喜欢的看客捧个人场,不喜欢的我就先道句打扰,也算敝帚自珍一把吧。
-----------------写在开头的话。
午后,天就微雨,寒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大有如晦之感。围炉取暖,重读《围城》,于篇三见山谷诗。——题记
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
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客居岭南也久,粤人癖性不知不觉中竟习得个大概。返湘小住,头一不惯就是冷,以至终日团坐炉前。而省亲生活更闲暇得支离破碎,寻亲访友之余便是吃饭睡觉——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清醒,实在太无聊。
经意不经意间,营造出 “雪夜围炉读禁书”的氛围。当然,联系实际细究,无清雪寒沁,有浮烟冷雨,“禁书”也名不副实,读的是《围城》而非《觉后禅》。
这首诗在《围城》第三章开篇。方鸿渐初登苏文纨家门,苏家悬挂于客堂的字画中有沈子培一幅屏条,录了这首黄山谷诗。
“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从字面意思来读,首句饶是香艳,芳菲开放香气徐徐,薰得平日的禅定功夫都要破了。方鸿渐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 香,就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注一]。但联系后面诗句,总觉得全篇宗旨灰色心情居多,黄鲁直写诗没文思,正发牢骚。再一细品,始悟“破”非“破立”之 “破”,乃“破格”之“破”,表超出之意。
禅定讲究八风不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重在转识为智,故有言“破”。今人俞白眉有诗《破禅》“口绽莲花波若蜜,青灯古佛苦参礼。芥子须弥无量身,还在逍遥尘世里”。这一“破”便“无相寂灭”了。
比较起来,总是“破戒”来得香艳。歌尽桃花扇底风。阿Q摸过小尼姑的光头后都觉得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很是滑腻,那倘若“破戒”岂不更过瘾?
陆放翁《村居书喜》:“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宝二爷化为“花气袭人知昼暖”,给花蕊珠起了“袭人”的名字。所谓“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 个“昼”字改得真是大妙,脂批道:“此书一字不能更,一字不能少”。不论他是“昼”还是“骤”,花气是同样的“破戒”。薰人,袭人,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 也风流。
“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龙门八节滩在洛阳。伊河流经伊阙,河床高高低低,水势深深浅浅, 嶙峋怪石矗于水面,卵石阻碍水道,这段河道便是“八节滩”。唐武宗会昌四年,白香山隐于洛阳,哀船夫之苦,于是义修“八节滩”。史载香山居于洛阳履道里 时,终日“疏沼种树,构石楼香山,凿八节滩 ,自号醉吟先生”[注二],后来做好事款项短缺,连为元稹写墓志铭元家所赠送的银鞍玉带都给变卖了。据此八节滩在宋时理应“天堑变通途”,山谷道人此句化 了古意。
方鸿渐肚里阳秋,品评沈子培写此诗首句“人”字的捺脚似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沈曾植这位“同光体”遗老在陶、阮的山水之道上的认识钱默存不以为然,还在这里给着实揶揄了一把。话又说回来,这位写诗喜用佛典的遗老难道就不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
黄鲁直此诗流传后世,全在这幅《花气薰人贴》。草书写来,前面二句还约有些拘谨,后二句却是挪腾跳跃,气韵飞动。“花气”写得肥,但“中”字却突然变瘦,兴之所致,纵横飘动,真是肥而不腻,瘦却有肉。沈子培也是活该被笑了。
腊月十二于湘
附注:
1、《围城》49页
2、《新唐书·白居易传》
后记,此文依稀记得写于零二年冬,那年回了湖南过年。现在看起来,破戒之破与戒的延伸,又有了《色戒》做诠释。还有,黄庭坚的《花气熏人帖》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我找到图片链接发在文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观赏一二。
<img>
<img>
[ame]http://www.npm.gov.tw/uploads/2006012505051768969/06_K2B000235N000000009AA.jpg[/ame]
-
回复: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
回复: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
回复: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有宋一代,文风腾蔚,实为中国文化一奇观。但钱老在国难危亡之际大谈清雅的宋诗、坐禅让人有点不敢苟同。楼主若读匈牙利人卢卡奇《心灵与形式》当明白文学与诗的使命实应包揽人生天地万物,关怀人类终极命运。钱老那一代文人普遍缺乏如此大气象、大格局。
-
回复: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楼上朋友说道的那本书我没有读到过。且就诗本质而言,我觉得古人数千年来用一两句话也讲透了,诗言志也。归根到底,文人所写之诗,大多内含情感的抒发。
两宋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与唐诗并重的两座奇峰。我更爱宋诗。唐诗气象万千,但宋诗更加耐读。这个或是川菜粤菜,各有所好而已。
不过对朋友最后一句话,还是不以为然。
我亦不喜钱先生的为人处世,但佩服他的记忆和阅读,当然还有他的学识。旁人或许有资格批驳他的学养,我没这能力,也就不胡乱跟风。但说起他那一代人,还是很有些大气象,大格局的。中华文明,虽说向来兼容并包,同化能力一流。可闭关锁国四百余年后,西人却用洋枪铁甲船生生敲开大门,国人方才发觉落后于时代也久。从洋务中兴始到钱老为止的数代文人,细究起来也就是两代罢了,去国辞庙,负笈西度,中华复兴正肇始于此。观止古今,也唯有这两代文人,可谓之功盖社稷啊。
-
回复: 午后读宋诗(十)[原创]
楼主经过今年的汶川大地震当知国难临头时我辈当如何奋起作为。当年鬼子进犯,我中华之劫难较之四川天灾不知惨烈多少倍!钱氏乃有闲心论诗说禅,真怀疑他的体温接近鱼类。当然我不提倡道德杀人,只是不同意时下国人把他抬到学术泰斗的高位。
钱氏确实有许多奇思妙想,语言灵透,但缺少了人性的终极关怀就是失去了目的的理性,只是为卖弄而卖弄地表演自己的口才、记忆力。许多吹捧先生记忆力的人其实自己多做点外文笔记也可以达到与钱大师比肩的水平。我说的大格局大气象是指对人是什么、怎么样才是幸福的人生这样一些重大命题的思考。在这一点上中国五四以来的多数才子文人都不合格。如果一个民族没有人思考这些问题,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我觉得楼主偏爱有才能的人,所谓一俊遮白丑。但是对一个人的评价还是应该看大方向。即以周氏兄弟而论,若论艺术才华难分轩轾(当然五四那个时代书读得比周氏兄弟多的大有人在,不过这些人很多述而不作,青史无名而已,呵呵),但说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孰优孰劣立分高下。